第二天早上,湛羽陪同江孝全和大太太、大少爷去杏园祭拜了祖先。在外面吃过了午饭,马车回到江府,几人陆续下了车。
“哎呀,说是去祭拜祖先,却也像是去郊游。出门走一圈,人都感到神清气爽呢!”大太太感叹着。
“是啊,大太太应该多带大少爷外出走动走动,这对大少爷的身体是有益无害的。”湛羽说道。
“我也这么想,可这孩子身子虚,就怕出门回来反到生了病,爱他就成了害他了。”大太太慈爱地看着大少爷说道。
“不会的,娘,我都这么大了,哪有那么弱不经风,娘说的是老黄历了!”大少爷道。
江孝全对大太太说道:“走了一上午,你也累了,回房去休息吧。我去看看娟子。”说完,便向后院走去。大太太看着江孝全行色匆匆地背影,笑容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心中一丝丝悲凉和心痛,与江孝全快二十年夫妻了,从没见他对任何女人这样上心过,这其中,也包括自己。就算当年小蝶进门,江孝全也不曾如何地冷落自己,而现在,他人即便在自己身边,心却早就飞去后院了。任何事情对他来说都是其次,只有娟子的事,才是他心里最最重要的。真是由来只有新人笑,谁人听得旧人哭啊……
大太太正感慨着,身旁的大少爷用手轻轻拉了拉大太太的衣襟说道:“娘,我们回去吧。你知道吗?金刚经我都背下了,我去背给你听好吗?”
“是吗?云儿真乖。”大太太抚摸着大少爷的头,脸上又绽放出笑容来。大太太明白,大少爷是看出自己心中的失落,来哄自己开心的。大少爷虽然话很少,外人看来,他是个很古怪的少爷。但在大太太心中,他却是个十分懂事和听话的孩子。很多事,大少爷嘴上虽不说,但心里比谁都明白。大太太突然间对自己的醋意感到有些可笑和多余。这些年来,一直在菩萨面前虔诚的祷告,只要儿子能平安无事、健康地长大,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现在,这个愿望基本得到了满足,自己却又对早已放下的感情生活患得患失,人心就是这样不懂得知足,换作是别人尚且能被原谅,自己虔心向佛,这些贪念有违佛性,是要被菩萨怪罪的!“阿弥陀佛”大太太心中暗自念着,抛下心中的不快,和大少爷一同向佛堂走去。
江孝全来到娟子房里,见娟子正半靠在床沿上沉思着什么。以至于走到她面前都没有被发现。
“在想什么呢?”江孝全轻声问道。
娟子看到江孝全来了,微笑着说道:“没,是看到窗外的阳光很好,很想出去走走。”
“那可不行,这伤筋动骨一百天,要是不躺瓷实了,将来落下病根,让你悔一辈子!外面的风光再好,也不及身体健康的好,等你身体彻底养好了,我陪着你出去好好走走。”江孝全笑着说道。
“对了,我听秀巧说,湛管家回来了,老爷一定见到他了吧?有打听到关于我女儿的下落吗?”娟子期待地看着江孝全问道。
“这……”江孝全自知瞒不住了,收起脸上的笑容,端了张椅子坐在床前说道:“娟子啊,这次湛管家确实打听到你女儿的事了,但……结果并不好。孩子……已经不在了。”娟子听到此,浑身一颤。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娟子睁大了眼睛向江孝全求证。
江孝全看着娟子,缓缓道:“当有人发现孩子的时候,已经在水里泡了太久,回天乏术了。”
“真的吗?打听清楚了吗?千真万确就是我的女儿吗?”娟子含着泪用力地追问。
江孝全紧闭双目,点了点头:“湛管家已经向村民们作了详近地核实,大家非常肯定地说就是你的孩子。”
娟子并没有如江孝全所想嚎啕大哭,而是双眼直直地望向窗外,一言不发。江孝全见状急忙说道:“娟子,你要想开一些,不论你失去了什么,你始终都有我!我会填补你错失的一切美好,让你重新有一个温暖的家,孩子没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你千万……”
“江老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娟子打断江孝全的话,淡淡地说道。继而,又将目光转向窗外。
“也好,你好好休息,改日我再来看你。”江孝全站起身,缓缓走出房间。秀巧正在门口观察那天种下的菊苗是否存活。看到老爷从屋里出来,向他一欠身子打了个招呼“老爷!”
江孝全看看秀巧,想了一下道:“秀巧,娟子心情不好,她想静一下,你不要打扰她,但一定要照看好她,千万别让她出事,知道了吗?还有,万一有什么事,要立刻来告诉我!”
“噢,秀巧知道了。”秀巧疑惑地看着江孝全应承着,没敢多问原因。
娟子的心彻底凉了,她一直以为,上天不让她命绝,是因为盼儿也还活着。娟子的大难不死只是为了将来母女可以有重逢的一天。娟子这一路吃了那么多苦,受过那么大的委屈,原本以为遇见了生命中的贵人,可以和女儿脱离苦海、从此苦尽甘来。但终于未能如愿,女儿还是去了,从此与自己天人两隔。
娟子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说话,也不见任何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发着呆。她已经再也没有泪水可流,但心里却比黄莲还苦。她不知道失去了盼儿,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可就算是死,也没有颜面去见大春。
秀巧把饭拿到床前喂给娟子吃,娟子不张口。看到娟子如此伤心,秀巧站在娟子床前嘤嘤地哭了起来:“娟子姑娘,你有什么难过的事你就和我说,别憋在心里,这对身体不好。再说,你本来身上还有伤,你这样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我看着心里不好受……人人都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告诉我,多个人就多条路。我嘴笨,不会安慰人,但我兴许能帮你出出主意,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哭过就会舒服多了。”
娟子看看一旁哭泣的秀巧,无力地说道:“我的桥已经断了,船也沉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不会的,不会的,人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上天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善恶终有报,娟子姑娘人这么好,一定会得到老天爷的眷顾,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秀巧说着,想鼓励娟子振作起来。
“善恶终有报……”娟子重复着秀巧的话,心里沉甸甸的。
“是啊,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吃饭,你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我很为你担心,老爷也会不放心的啊!江家上下,都把你当成一家人了,你若真的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不是辜负了大家对你的一片心意吗?”秀巧说道。
“你说得对,江老爷救了我,我若是为了自己的事想不开,在这里死去,岂不是害了江老爷,恩将仇报了吗?好,这饭,我吃。”娟子端起饭碗,一口接一口向嘴里划着饭,脸上却是一副食不知味的神情。
江孝全见娟子自我封闭,情绪低落,心里也很难受,几次走到娟子门前,想进去,又怕娟子不开心,只好又转身离开。铺子里的事都由湛羽在打点。江孝全每天坐在书房里,对着账本发呆,翻开任何一页,出现的都是娟子那张心碎、悲伤的脸孔。后院里,工匠们依然按着江孝全的意思在修造着园林和厢房。用不了多久,工程就将完工,江孝全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天下午,江孝全正在书房里对账。“老爷!”秀巧推开书房门,走了进来。
江孝全抬眼看到秀巧,眼里立刻有了神:“秀巧?是娟子姑娘有什么事吗?来来来,到近前来,仔细说给我听!”
秀巧走到桌前,对江孝全说道:“老爷,娟子姑娘她……她在收拾行李,好像她要走了,你快过去看看吧!”
江孝全一听,二话不说就向娟子的厢房一路大踏步地走去。来到娟子房里,果真见到娟子正在打着包袱。
“娟子,你这是做什么?”江孝全轻声问道。
娟子回头见到江孝全,微微地笑着道:“江老爷来啦,坐吧。正打算收拾好去向您辞行呢。”
娟子和江孝全在桌前坐下,娟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江老爷,多谢您这几个月对我的照顾,打扰了这么久,我也该走了……”
“走?你的伤都好了吗?你不是说过没有亲戚可投靠吗?离开这里你还能去哪?别小孩子脾气,想到哪说哪!”江孝全一听娟子要离开心急如焚,略带生气地说道。
娟子说道:“身上的伤早就好了,痊愈不了的是我的心。我并不是一时兴起,我已经认真想了一个月时间了,我想得很明白。我杀了人,杀人就要偿命!陈栓他再不好,也不能成为我杀他的理由。从前认为,没有了陈栓我就能和女儿过好日子了,而现在女儿已经再也回不来了,这世上我也无可牵挂了。早一日伏法,我就能早一日和女儿九泉之下重聚。再说,我也不能躲着过一辈子。”
“你说,你要去自首?”江孝全扶着娟子的双肩,颤抖着问道。
娟子看着江孝全,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嗯!明天一早我就去阳关镇上的县衙自首,冤有头,债有主,欠下的总要还!麻烦老爷代为向湛管家,大太太他们道个别,我就不去一一向他们告辞了。”娟子看到江孝全一言不发、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地面,她对着江孝全跪下了身子:“江老爷,我知道您待我好。不怕您笑话,我在这世上被很多男人伤害过、欺凌过。除了我亲爹和我的第一个男人以外,您是对我最好的人。可娟子命短福薄,没机会消受老爷的一番情谊,对老爷的救命之恩也无以为报,只求下辈子能有机会报答老爷的恩情!”言毕,娟子在地上为江孝全叩了个头。
江孝全急忙伸手将娟子扶起来,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我江孝全活了几十年,没有掉过几滴泪,更没有为一个女人掉过泪。我知道劝不住你,可我又不忍心看你去送死……”
娟子也哽咽着说道:“江老爷,今生能遇见你,就是我最大的福分,就算没有缘分与您一起走下去,娟子心里也充满了感激。娟子这次赴了黄泉,若在天有灵,一定保佑老爷家大业大、一生平安!”
江孝全摇着头,将娟子搂进怀里,心痛到了极点……
回到书房里,江孝全整个人都浑浑噩噩,打不起精神。靠在椅子上,江孝全反复想着娟子的话,心如刀绞!
书房的门被推开,湛羽走了进来,看到江孝全一筹莫展地坐在椅子上发愣,心里已经猜到十有八九是与娟子有关。
湛羽缓缓走到江孝全桌前说道:“老爷,宫里又下订单了。今年的订单比往年额度都大,织布坊里要是不快些增添人手,恐怕难以完成。”
江孝全轻轻摆了摆手道:“湛管家全权处理吧。”
湛羽从没见过江孝全如此失神、落漠过。顿了顿接着说道:“还有,后花园里的园中园也完工了,工匠们想请老爷去验收一下,看看是否满意。”
江孝全抬起双眸,强打精神对湛羽说道:“是吗?这么快。我跟你去看看。”
二人来到后园里,江孝全一脚踏进园门,顿时被园子里的景象所吸引。园子里除了和前院一样,盛开着各色的菊花外,月季、桂花、凤仙、木槿、海棠……都在怒放着,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芬芳四溢。虽已是晚秋时节,园中仍彩蝶飞舞、鸟雀争鸣。在花海间有池塘,塘边有柳,塘中有凉亭、有假山,水面有莲、水下有鱼,曲桥、拱桥,各占一边……一切都按着江孝全的意图建造,步入园中,如在画卷中穿行。
江孝全正全神贯注地欣赏园景,湛羽微笑着问道:“全是照老爷的意思办的,工匠们说这园子里种了不下百种花卉,以后一年四季都会有花盛开。就算隆冬季节,也不会感到园子里空虚、孤独。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江孝全走到一株菊花前,伸手捧起一朵低垂的花头,轻叹一声道:“好,好极了。只可惜迟了,园子的主人就要走了。”
“娟子姑娘要走吗?她能去哪里?老爷为她做了这么多,既然舍不得,为何不留下她?”湛羽不解地问道。
江孝双眉紧锁,一脸心痛地说道:“我何尝不想留住她,可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说服她留下。其实,她若是离开这里,另有去处安生地生活,我到也无怨无悔,可她偏偏要走一条不归路……你明天早上帮我送送她,我就不去了!”江孝全叹息着,一转身离开了园子。湛羽背着手,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那尚未取名的园门,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