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雨了,气温依然偏高。
细雨过后,繁花遍地,厂区一片湿漉漉。
放工的时候,手表指向晚间八时,常欢和胡济天一如往常的朝向百米外的车棚走去,去取胡济天他那辆崭新的自行车。
经过行政楼时,常欢随意往大堂里头一瞥,金碧辉煌的奖座全都矗立在那里,墙上还褂着一些制片厂巡回展出的照片,相框都是金色的。想到他正为了有朝一日获取这些耀眼的荣誉而想、而画、而做,内心便又惊动起来了。厂区还建有动画、剪纸和木偶的摄影棚,摄影棚配有录音、剪接、放映等设备。但更重要的是人才,在数个影片制作小组里,有一群庞大、不放弃自我,而且经验老到的动画师傅分布其间,约有五百多人。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这些称之为过来人的动画师傅经验太过老到了,他们从不涉险,就算掐死他们也绝不会轻易地同意去拉拔一群缺乏经验的实习生。从上岗那天起,胡济天和常欢便被分配到培训组,从事冷门的日本动画加工片,交给一向楣运当头的朱老师负责教导。
很快地,大家都听说沧桑的朱老师真是蛮坎坷的,他今年才三十出头,进入制片厂也有三个年头了,却一直担任着基层的动画员。据说是因为他的才华并不出众,而且他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也无法吸引他人的目光,如果有,也多半是在揣度他还能混多久?
大家都猜想领导迟早要让朱老师消失的,因为他们又听说有一道要命的障碍,存在于朱老师的自信、欲望和能力之间。曾经有一天,朱老师心喜地朝向上级的办公室迈进,那时他真以为自己终于得偿宿愿,就要获得晋升了。当时,朱老师踌躇满志的对上级领导说:“当然啦,我还可以一直画下去的,大夫说我的眼睛只是有些疲劳过度,只要我持续的用药几天,视力就可以恢复正常的。”其实朱老师十分惧怕某天醒来后,发觉自己瞎了,领导也是这么认为。
朱老师那对灵魂之窗实在是有点模糊不清,就好比他对于动画的理解那样博而不精,这点领导是知道的。“呵,既然不碍事就好了。那我就直说吧,有件可喜的事要告诉你,我们最近招进来了一批动画班的实习生……”领导懒洋洋地,用自然得如同喝白开水的表情,试图说服朱老师去培训胡济天这一波新人。
不用说,培训实习生是一个冷板凳,朱老师当然无法接受这种下等的职位,他一直纠缠不清的向领导推销他自己,他真的很想要担任一个理想的职位,譬如地位崇高的原画师。
在动画界,只有成为原画师,才能算是真正的被肯定。
最后,领导直言不讳的指出,朱老师的技术还矮人家一大截,原画师这个职位他是无法应付的。
胡济天和常欢这一批实习生的自我感觉也很与众不同,因为他们头上都顶着一轮首届动画班毕业的光环,这令他们荣耀倍增,每个人也都很想再接再厉。但在一些保守派的老手眼中,他们是一群门外汉,是一群胆敢为日本人做嫁的菜鸟,他们必须先去重新认识真正的动画制作技术。实习生看似无缘无故的讨人嫌了,但事出必有因。
继二战之后,日本人发动了另一场纸上大战,他们突然在一夕之间变成一只动画怪兽,画出来许多科学战士和变形机器人,然后向他国进攻,建立一些新的文化殖民地,带给他国难以抵抗的文化大灾难。但他们没注意到,大规模的生产线并未使动画人员的素质随之而起,在追求量产化的同时,质量的要求对他们来说,似乎只是个次要的问题。
不管怎样,现在日本动画加工订单匍匐地进来了,在好不容易盼到改革开放的这一刻,有哪个单位不想赶快把一身的本领换成金钱的?日本动画加工业务在中国动画史上是破天荒的,足以产生丰厚的金钱回报,但这种纯粹为追求商业价值的美术主义,是和纯洁的动画师傅的理想相违背的。如果撇开生计问题不说,在动画师傅心里的看法是,参与这项毫无艺术价值的工作,只会令人蒙羞。
有一个人非常厌恶的拒绝接受这种论调,鹤卷。
身为日方派遣过来的作画监督,最初情况良好时,鹤卷每天都会提早来到厂里,为人也十分随和有礼。现在他只觉得这个地方相当的荒谬,心中也相当气愤。就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被日方指派担任这个职位,可说是日方十分信赖他卓越的绘画技术。问题是,厂方派给他的这些人若非精英也就算了,谁不知道实习生是毫无经验的,他们是无用的,起用这一群废物只会让人倒尽胃口,将他苦心树立起来的信誉拖垮。
不过,鹤卷自己心里也很悲哀,他发觉那一场侵华战争使他在中国站不住脚,厂方完全不理会他的埋怨和问题。他无法气势汹汹的抗拒厂里的安排,也无法处理自己的情绪问题,然后他就变得有点神经质,经常用带着敌意的目光注意任何想靠近他的人。
鹤卷非常无奈,非常爱喝酒,脾气变得非常坏,而且非常怀疑自己能否顺利熬过未来这一百多天的制作周期,是否还有必要忍耐下去?但无论未来如何,目前的他仍十分固执的坚守岗位,在他的坚持之下,实习生繁复的基础练习似乎永无止境,就像大自然中的云、雨水、河流一样的循环着。
在入不敷出的头几个月里,常欢彻底觉悟到他永远也不会参与真正的原创动画工作,而胡济天总觉得自己在鹤卷的手里活像个杂耍人员。一切都随它去了,如同雪化成了水,只要那个有着宽阔肩膀的日本家伙挡在前面,动画对于两人来说便是索然无味。
渐渐的,培训组不再那么喧闹了。在毕业之前就已经有一群同学选择投入大学入学考试,现在更有某些经常被鹤卷骂得狗血淋头的同学选择半途而废。想想实习生日渐减少也算是个正常的现象,但诡异的是,一群不属于实习生的人也纷纷离职了,其中包含许多优异的老手,这让厂方有些手足无措了。
胡济天和常欢步履蹒跚的走着,车棚已出现眼前,只有一两米远。
“常欢,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一进来,同事就一个一个的跑光了?”一支红色的棒棒糖在胡济天的舌头上磨蹭着。
“减少几个竞争对手这样不好么?”
“呵,你就是这样好竞争,我问你,在这里有什么好争的?我们一个月才二十元的工资。”胡济天也递给常欢一支棒棒糖。
常欢抬手隔开棒棒糖:“不要。”
看常欢麻木无感,胡济天在心里笑他,区区的二十元还能筑什么梦呢?
突然,一种自行车的煞车声在后方吱吱叫着,两人的脚步一下子退缩回去,异口同声说:“朱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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