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问鹤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子时左右了。窗外磅礴的雨势简直就像是整个苍穹都崩塌下来了一样。潜伏在折断的骨头和挫伤的软组织中的疼痛纷纷苏醒,再一次轻而易举地劫持了他的思绪。躺在床上的道人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勉强拼凑起来的提线木偶,只能静静躺着以保护残破不全的身体,要是有哪个重手重脚的人此刻碰他一下,他的身体一定会悉悉索索地散开来。
其实周问鹤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他全身的伤口都做了妥善的处理。那只脱臼的左手——事后证明伤势比道人预想的还要严重很多,店小二和随后赶来的大夫为他挂上了最结实的吊臂。他的肋下也绑好了最牢固的夹板,事实上那个夹板有点太紧了。周问鹤整个人都蜷缩在干燥温暖的毯子里,之前的冰冷潮湿像是上辈子的记忆,现在的他几乎可以听到皮下血管里血液欢快的流动声。
疼痛依然在搅动着道人的神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是拖着这么一副身子跋涉至此的。他艰难地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客房,视线范围之内摆着一张做工粗糙的木头桌子,两把同样做工的椅子。桌子上摆着一盏油灯,灯口上正跳动着明亮的火焰。远处有一个尺寸上差强人意的柜子,那过时的式样和陈旧的色泽就像是一个老佣人让人安心的老脸。房间里的一切都干燥得那么让人愉快,有这些东西陪伴,周问鹤觉得就算雨再下上三天三夜也没关系。
如果可以,道人是很乐意继续躺在被窝里,听外面的瓢泼雨声的。但是不知何时膀胱的压力开始越来越大。之前灌进嘴里的雨水,还有店小二为他暖身子的热汤开始起作用了,而且,很快这种压力就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道人怀着万分的不情愿缓缓地坐了起来,其间因为那根断裂的肋骨他低哼了好几声。
好不容易,道人才把自己挪到了床沿边上,把两条麻木的腿垂到床沿外。让他吃惊的是,他意识到全身最无法忍受的竟然会是左边嘴角的伤口,他觉得自己的左腮像是在燃烧一样,之前敷上去的药已经干了,像是糯米粒一样黏在伤口上。周问鹤觉得有些好笑,现在自己只要左眼稍微往下一瞥就能看见自己高高隆起的腮帮子,这在平时可是绝对不可能的。
道人用仅有的右手拿起剑当做拐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出乎意料竟然没有更多的疼痛朝他迎头痛击。他看见床底下爱理不理地蹲着一只尿壶,问题是他根本弯不下腰,于是周问鹤调整了一下重心,抓起衣服披在身上,又胡乱扎了一下腰带,便一小步一小步地朝门口走去。推开客房的门,外面是一条昏暗的回廊。这个时候,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经睡熟了,整个客栈安静得就像是熟睡婴儿的呼吸。道人轻轻拄着剑朝楼下走去,尽量不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敲出声音。他原先考虑过回房拿上那盏油灯,但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勉强还能看见一些东西,而且拿道人此时的情况来说,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
楼梯不是很窄,踏上去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吱呀声,让周问鹤意外的是,楼下大堂竟然还亮着一盏灯,那盏灯摆在周问鹤正下方的桌子上,旁边还有一小碟的花生,看起来店小二还没有睡。然而道人就着灯光四下张望了一番,并没有看见店小二。道人就像捧着瓷器似的,小心翼翼地紧抓着扶手走下楼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情况比刚下床好转了许多,几乎可以不用拄着剑行走了。他忍着周身的痛楚走到客栈的大门口,之前他就是从这里被抬进来的。此刻大门虚掩着,暴雨透过门缝在屋子里打湿了一大块地面。道人推开门,就看见店小二披着蓑衣的身影正伫立在雨中。他的前方是一辆纯黑的马车,比普通富人家的马车大了整整一圈。一个操缰的汉子如同铁塔般坐在车头,在这如同末世般的大雨中纹丝不动。马车的一侧开了一扇小窗,店小二正朝窗内哈着腰。周问鹤估计那车里的人也是来投店的,只是猜不透谁家的马车能有这样的排场。他掩上门,打算去别处解决这泡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