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黄文焕的忽然到来,冯公公有点奇怪。他坐在太师椅上,拿起桌子上面的茶杯,看着站在客厅门口的黄文焕不动神色的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黄文焕对着冯公公拱了拱手答道:“小人今日来是给冯公公辞行的。冯公公对小人往日里照顾有加,又在小人最困难的时候帮过小人一把,所以小人不敢不告而别!”
“辞行?”冯公公感到有点突然,他满脸惊异的问他道:“你是想回福建老家了吗?”
“不是,小人是想去投案。”黄文焕愁眉苦脸的答道。
“投案?”这次冯公公真的是震惊了,他站了起来,想了一想又坐了回去。
“你是说李大嘴那个案子吧?”他问黄文焕道。
“正是”!这回是轮到黄文焕感到吃惊了,冯公公怎么知道那案子和自己有关呢?
冯公公皱了皱眉头说道:“那日看见你和李大嘴两人匆匆忙忙的从房内出来,我心中便有所怀疑了,再加上在巡检司审李大嘴的时候,你脸上那种表情,我便明白了个七八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你如实说来!”
黄文焕也不隐瞒,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的和冯公公说了一遍。冯公公听完后大惊,没有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案子里面竟然还有着这么多的曲折。
他沉吟了一下问黄文焕道:“既然李大嘴没有把你供出来,你为什么自己要去投案呢?”
黄文焕听到他问话,心中大喜。如果他什么话也不说对自己听之任之,那这事情就难半了。在路上,他就把冯公公的为人仔细的分析了一遍,认为这件事情以冯公公性格来说,他一定会管的,所以他才敢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
黄文焕闭上眼睛,努力装出痛苦的表情:“我这几天,每日每夜的都在受到内心的谴责,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总觉得对不起朋友。而且,李大嘴在牢里,天天遭受严刑拷打,说不定哪天支持不住就会把我供出,与其这样天天提心吊胆,不如去投案求得个心安。”
“你偷船私自出海,可是要充军的啊!这点你可曾想过?”冯公公问他道,他的话里面已经明显透露出劝解他的意思。
黄文焕如何听不出来?他假装思考了一下,然后用很坚定的语气对冯公公说道:“李大嘴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也与他有过结拜,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日生死。而今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绝对不能坐视不管,权衡轻重,我只能舍生取义了!”
冯公公长叹了一声,心里面暗暗叫苦。这个傻小子,一门心思的只想到去投案,他哪里知道,他这么一去,自己的前途就给他毁了。自己在涟州这几年,与前几任珠池监管太监大不相同,不贪不占,体恤民情,上上下下都交口称赞,再加上自己遇事沉稳,老成持重,所以很受当朝司礼监掌玺太监的赏识。他已写信告诉自己,不久以后,自己就可以去穗城府升迁管理市泊司去了,这次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情,不但手底下有这么多人参与,而且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盗船,自己竟然全然不知,这怎么和掌玺太监那边交代呢?
他思忖了一下,转脸对黄文焕说道:“你先别着急,这事牵扯的面太广,我们应该从长计议。”
冯公公心里暗暗拿起主意来,这事情一定要压下去,不但黄文焕不能去投案,李大嘴那边也不能让他给说出去,要是有人走漏了风声,那自己的麻烦可就大了。
他坐在那里不说话,而是一个人低头默然不语。
黄文焕见到冯公公果然如同他原先预想的那样,一步一步的往陷阱里面走,心里不免有些暗自得意。但他依然哭丧个脸问道:“还有什么可议的,李大嘴马上就要被判罚了,难道能把他弄出来吗?”
冯公公听到这话,顿时如同醍醐灌顶。他眉头舒散开来了,转脸对黄文焕说道:“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黄文焕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却还故意装出傻乎乎的样子问他:“有什么办法?”
冯公公对着黄文焕侃侃说道:“那李大嘴不是一口咬定宝箱是他捡到的吗?只有没有签字画押,事情就好办。只要那饭店的掌柜和伙计改口说每日来往的人太多记不清楚了,我再写封信给胡知府,说我对底下人管教不严,求他给我个面子放人,那胡知府和我素来交好,这个面子他一定会卖给我的,他一定会按照我的要求放人的,只是那饭店的掌柜和伙计需要人去打点一下。”
胡知府是从五品,冯公公是七品,论官职冯公公比胡知府小的多,但是冯公公是当今皇上身边的人,这种人胡知府是死活不敢得罪的。
说着,冯公公从柜子里拿出二两银子递给黄文焕:“这个事交给你去办,你就说李大嘴是你哥哥,叫饭店里的掌柜无论如何都得改下口。”
他想了一想,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实在不行,你就说这话是我叫你去传的,让他们有什么问题来问我好了!”
普通的老百姓都怕见官,要是听说是冯公公叫他们这样说的,他们岂有不改口的道理?
黄文焕没有去接那银子,他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这事我去办好了,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的,这银子……还是我出吧!”
他这句话倒是出自真心,已经求了别人办事,还有别人出银子,这也太缺德吧!
冯公公硬是将银子塞在黄文焕的手上,“拿着”!他命令道。随后,他又很慎重的交代了黄文焕一句:“记住,这件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明白吗?”
黄文焕接过银子,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答道:“冯公公,这事不用你交代,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嗯”!冯公公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了解黄文焕的为人,知道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冯公公”!黄文焕忽然又叫了他一声。
“还有什么事?”冯公公问道。
“这银子我以后肯定会还给你的!”黄文焕一本正经的对冯公公保证道。他现在实在是觉得不好意思了,但是他身上真的一点钱都没有,所有的钱在上次出海的时候都买成货了,工棚里的兄弟也和他一样没有钱,就算是有钱,如果听说是救李大嘴,他们也绝对不会帮忙的。
冯公公对着黄文焕淡淡的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说道:“以后再说吧!”
黄文焕眼望着冯公公,心里充满了感激。他知道冯公公为官清廉,身上也没有多少银子,这次拿银子出来,虽然也有出于私心考虑,但作为一个当官的人,能够这样对待他这样的平头老百姓,已经很不错了。
他刚刚想告辞离开,却被冯公公叫住了:“我这里也有一件事情忘记和你说了,盐运司那里要问我借两个人送货去邕宁,你准备一下,这个月末就得走,大概去十几天左右时间。”
“行,我知道了!”黄文焕跟冯公公拱拱手,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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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牢头打开狱门,对李大嘴宣布说他可以走了的时候,李大嘴觉得莫名其妙,感到难以置信。
明朝的刑罚有笞、杖、徒、流、死五种,对于自己的处罚结果,李大嘴想过千万遍了。虽然官府怀疑自己私自出海,可是如果自己咬死不松口,他们就只可能按照偷盗罪论处,这样可能只判个“徒”刑,也就是劳动教养个几年。但是这次涉案金额巨大,这种可能性只是存在,希望并不是很大。所以当牢头送自己出门的时候,李大嘴稀里糊涂的好像在做梦。
他一瘸一拐的走出府狱大门,迎面射过来的刺眼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手挡住了阳光,同时深深的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在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呆了这么多天,他对外面的环境已经都有些不太适应了。
天真的很蓝,小鸟叫得真好听,自由的感觉真好,他到现在才深深的体会到。
一抬眼,他看见一个人站在他正前方,正笑嘻嘻的看着他,再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黄文焕。他不由得暗暗感到吃惊,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今天能出来的呢?
正在疑惑间,黄文焕已经走上前来了。
“大嘴哥,你没事吧?”黄文焕关切的问道。
“没事没事!”李大嘴连连点头。
过了半晌,他抬头看了黄文焕一眼,有点犹犹豫豫的问他道:“是你帮忙把我弄出来的吧?”
黄文焕有点神秘的朝他笑了笑,好像不太愿意回答:“这个你就别问了。”
李大嘴有点糊涂了,以他对黄文焕的了解,他是不应该有这个本事的。可是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会帮自己呢?
正在想着的时候,黄文焕已经伸出手来。他一边用手搀住李大嘴,一边对他说道:“大嘴哥,我们回去吧!”
“我不回去了。”李大嘴努力挣开黄文焕的手,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你不回去!那你去哪里啊?”黄文焕有点诧异的问道。“你的伤也没好,你现在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啊?”
“我不能再回去了。”李大嘴苦笑了一下说道:“我做了这么多荒唐的事情,兄弟们肯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就算他们不说什么,我也没有脸再回去了!”
黄文焕望着李大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理解李大嘴现在的处境,当然也知道工棚里的弟兄们会怎么对待李大嘴,但是李大嘴如果不回去,他又能去哪里呢?
“那你后面有什么打算呢?”黄文焕问道。
“我李大嘴烂命一条,到哪没有一口饭吃啊?”李大嘴故作轻松的答道,其实他也没有想好到哪去,只是他实在是不想叫黄文焕为自己操心。
黄文焕也没有再劝他了,他知道,说的再多也是没有用的,李大嘴现在的处境,在外面是要比回去的好。他若是回去了,别说是房内的兄弟们容不下他,就连冯公公也会迟早找个理由叫他滚蛋的。冯公公本来就一直不太喜欢李大嘴,认为他这个人喜欢偷奸耍滑,这次又出了这样一件事情,他是肯定不会让李大嘴在那里呆了。
但是想了一想,他又觉得放心不下,李大嘴伤还没有好,身上又没有钱,他还能去哪里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双眼有些担心的望着李大嘴。
“你放心吧!”李大嘴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安慰他道:“我涟州有个亲戚,我先到他那里养两天伤,等伤好了以后再做打算!”
“哦!”黄文焕这才定下心来。他伸手到怀里面摸出个钱袋来,里面大约有三十几文钱。他把钱袋递给李大嘴:“这个你拿着用吧”。
这个钱袋里的钱也是黄文焕现在所有的身家了,他本来是想请李大嘴好好的吃一顿,然后再给他买点营养品补补的,但以李大嘴目前的情况来说,还是直接给他点钱才是现在他最需要的。
李大嘴象受惊一样,两手推开钱袋,嘴里连连说道:“不要,不要!”他没有想到黄文焕会给他钱,而且他也知道黄文焕现在已经没有钱了,原来手上的二十几两银子,他都用来买货了,想到自己害得大家损失了所有的积蓄,他心里面不由得羞愧万分,更没有脸面去拿黄文焕的钱了。
“拿着吧!”黄文焕把钱袋硬塞在他手上。“你现在伤病在身,又暂时没有个去处。这点钱你先拿着周转一下也好啊,等你有了钱,再还我也不迟!”
李大嘴的眼睛红了起来,他望着黄文焕,嘴唇微微在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黄文焕微微一笑说道:“大嘴哥,你要是把我当朋友,这钱你就安心的拿着吧。我们来日方长,以后我有的是机会找你帮忙呢!”
一滴眼泪从李大嘴的眼睛里面滑落下来,他一下子抱住黄文焕的肩膀,象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黄文焕被李大嘴忽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兄弟!我的好兄弟!”李大嘴一边哭,一边哽咽的说道:“我李大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结交了一个你这样的朋友!”
黄文焕用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会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