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盯着这个人看了半个小时了。
当我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捕捉到他脸上转瞬即逝的疑惑和惊慌。我心生疑虑,在他低头发短信的时候,快速登上一辆公交车,坐了一站,又折了回来。果然,这个人还在。
我将头发披散下来,用短袖围住吊带的下摆,坐在拐角处的长椅上,用刚买的报纸遮住脸,眼睛从缝隙处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应该是一个性格凌厉的男子,面部轮廓如刀削般深刻,脸上很少有什么表情。他坐在一张正对着公安局大门的长凳上,手里摆弄着手机,每隔5秒钟都会抬一下头。
这个男人是来监视谁的?如果是来监视我的,刚刚我离开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追过去?无论如何,他应该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一紧,我在监视别人,不知暗地里会有多少只眼睛在监视着我。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斜阳在蝉鸣鸟喧中开始降落。我坐得身体已经开始僵硬了,再舒适的姿势也不能够挽救我的耐心,但那个男人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淡黄色的路灯已经赶在黑暗来临之前笼罩街道,一个打着黑伞的黑色身影从门口走了出来。
男人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我知道,这就是他要等的人。
他对着手机屏幕捣鼓了一会儿之后,快速站起来,收起手机,若无其事地跟在黑衣人身后。
我也拿掉报纸,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
黑衣人显然很警觉,走走停停,带着我们在一条巷子里拐了七八道弯,最后竟走进一条昏暗的死胡同。
黑衣人面对着死胡同站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直面那个男人。
我躲在拐弯处,想看清他的容颜。无奈他的面容完全被伞遮住了,只能看到他犹如军人一般挺拔的身姿。
黑暗滋生出一种诡异地对峙气氛,仿佛高手对阵。
男人的手里突然多了把军刀,他摩擦着刀锋,冷静地说:“你是谁?为什么要给周石做目击证人?”
黑衣人一声未吭,一动未动,仿佛冰雕一般立在原地。
男人挥舞了一下军刀,继续问道:“谁派你来的,你为什么要作伪证?”
黑衣人冷哼一声:“伪证?”
男人刺咧咧地笑起来:“当然!现场根本就没有目击证人,四楼那个男人肯定不是楼下那个死去的女人杀的。”
黑衣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男人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是谁?说,谁派你来的?你有什么目的?”
黑衣人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男人的耐心显然是到了极限,他提着刀冲黑衣人扑去,谁知黑衣人竟迅速闪身,男人一个踉跄扑倒在斜下方的土堆上,飞溅出来的尘土弥漫在空气中。
黑衣人弹了一下衣服上的土,举着伞往回走,经过我所在的拐角时,停顿了一下。
我赶紧猫着腰蹲在地上,用手抱着头。
提着刀的男人又追上来了,眼里的光芒亮得刺人。但他还未近身,便又“扑”的一声倒在地上。就在我以为他会放弃的时候,他竟然重新站起来,神色淡然地注视着黑衣人。
黑衣人叹了口气,抬脚往前迈了一步,把伞往上提了一下。
男人惊讶地注视着黑衣人的面容,眼里的火焰也一寸寸弱了下去,头上逐渐冒出汗珠,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
我有些惊讶,这个黑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这么惧怕他?
看到黑衣人又转身离开了,我立刻站起来,跟在他的后面。
以他的能力,他肯定会知道后面跟了条尾巴,但他只是默默地走着,逐渐带我走出了错综复杂的胡同。
在胡同口,他加快了速度,瞬间就将我远远地甩在后面。
我一时心急,用尽全身力气跑出胡同,却正好碰上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横穿过我面前。我本能地向后一跳,人已经跌倒在地上,胳膊上一阵刺痛。
随着一声尖锐的急煞车声,汽车嘎然停在了左前方。一个白衣男人跳下车,如同利剑一般冲到我面前,整个人似乎都要腾腾燃烧,口里念叨着:“伤到哪里了?伤到哪里了?”
我皱着眉头拍掉他翻着我的胳膊的手,却在他愣神间认出他正是欧阳林。
冷汗顺着我的额头一滴一滴地滑了下来。在我最混乱的时刻,又一个可能会添乱的人出现了。我想掉头就跑,无奈身体已经僵硬了,不再受控制。
欧阳林环住我的肩,将我一个打横抱起,轻轻放进车里。
我没有拒绝。我太累了,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个带着金丝眼镜的司机关上车门,车子开始移动了。
我闭上眼睛,陶醉地闻着车子里的花香,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花的味道。”
被路灯照射的树叶透过车窗,在欧阳林的脸上映出斑驳的暗影,但他的一双星目却漾起了温和的笑容:“百合、茉莉和牡丹,是洛阳百香榭产的。你已经问过一次了。”
我诧异地又仔细闻了几下。没错,这味道很熟悉,我在时候问过呢?昨晚,是昨晚。昨晚,我坐在这辆车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我拍了拍脑袋,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说过什么。
车外明月减退,狂风四起,被风击打着的树木形如乱舞鬼魅。我突然记起自己昨晚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摸出钥匙打开房门,刚想抬脚阖上门,那个总打呼噜的男人就冲进来骂了我几句,埋怨我回来太晚,影响到他休息,我们就这么争执起来。
那个男人粗鲁的语言和直白的叫骂令我头痛欲裂,我推开他,想出去透透气,没想到他一气之下,竟将我推下楼梯。我从楼上滚落下来,就不省人事了。
我惊慌失措地直起了腰,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冷汗顺着额头慢慢流下来,难道真的是我杀了这个男人?我的体内尚且有小鬼的气息,难道是体内的小鬼控制了我?
张牙舞爪的树枝逼起我胸中的沉闷,令我内心深处滚动起一股疲惫与痛苦。曾有人给过我最温暖的怀抱,是谁呢?是什么时候?
昨晚,还是昨晚!
昨晚,我曾经晕晕沉沉地缩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听他诉说一个故事。我已经把故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我记得他曾经说过:“我会一辈子守着你的。”
这个男人是谁?是欧阳林吗?
我转过头,欧阳林的脸正好沉在阴影里,表情有点模糊。
我把陷入回忆的思绪收了回来,蜷缩在座位上,轻声问:“那两个人是你杀的吗?”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温声道:“你知道吗?你喝了酒之后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特别开朗。”
我再次问道:“那两个人是你杀的吗?”
欧阳林仍然微笑着,加重了语气:“不是。”
我攥紧了腰里的衣服,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溢满眼眶的苦汁犹如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欧阳林迟疑片刻,低声说道:“是我的人干的。”
我伸手揉了揉脸,眼睛继续不争气地流着:“为什么?”
欧阳林脸色有些阴沉,眼睛闪耀出冷星般的光芒,隐隐射出森寒的刀光剑影:“因为他欺负你。”
我垂下眼睑,不知不觉放缓了语气:“欺负我的人多了去了。”
笑容又在他的脸上泛起,温润如春风:“但是他比较倒霉,刚好被我看到。”
那笑容令我不寒而栗,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大喊道:“停车!停车!”
他褪去了脸上的笑意,紧紧拉着我的手腕,哑声道:“我是为了你,我不想让别人伤害你。那个男人该死。”
我扭动着手腕,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被他扣得更紧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我吸进星光之中,手掌的力道几乎要把我的手捏碎:“Michelle,我只是不想你受到委屈。以前,你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苦,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解决,我只是不想看着你继续苦下去。Michelle,你清醒好不好,不要再做周石了,做回我的米雪儿好不好?”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疯狂,我奋力挣扎都无法脱身,就低下头恨恨地咬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手抖了一下,慢慢放开了我。
我惊恐地望着他,轻轻颤抖着。
他闭上了眼睛,沉默良久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停车!”
黑夜中,我慢慢地往前走,看不清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