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飞机上,天气很好,扭头便可以看见窗外的天蓝的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色。我将手比划着印在窗户上,便想起从前开玩笑时同孟文莹说过,如果有一日有人向我求婚,我一定要让他在飞机上向我求婚,然后将戴着钻戒的手印在窗户上拍照,和那蓝天白云一起在高空中留下见证。
那个时候孟文莹还很好心的提醒我:“傻妮子,飞机上是不允许拍照的。”
是的啊,飞机上是不允许拍照的,一如我曾经的念想般,终是虚妄。
我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歪了头,将头枕在我脖子上的“U”型枕上,这是小林塞给我的,说若是累了,靠在上面还可以休息会。可是在这样的归途中,我又如何能够入眠,昨晚两点醒来后,便睁着眼一直到天明,脑海中一团浆糊,不停出现一些极瘦的人慢慢慢慢的胀大,又慢慢慢慢的瘦小。我知道,我在紧张,非常紧张。从小到大,我一旦紧张,脑海中便会出现这些变形的小人,变大变小,变胖变瘦。我挣扎再挣扎,均已失败告终,只能睁着眼看那些小人在我眼前不断变换形状,层层叠叠,前仆后继。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空姐好听的声音:“各位亲爱的乘客,飞机将于十分钟后降落在东湖市东湖机场,地面温度……”
十分钟,十分钟,往日觉得那么漫长的旅程,如今简化成了十分钟。我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便要带着一种复杂的念想和眼光重新审视那个我住了二十几年,熟悉每条街每辆公交车的城市。
东湖机场并不大,因不是周末,便显得有些冷清。我和容天刚出来,便看见有人举着一张硬纸板,上面赫然印着“容天”两个大字。
“你看,还有人给你接机呢。”我扭过头冲着容天开玩笑,复又向着接机的人看去,竟然是之前公司的司机陈师傅。
“陈师傅。”我一脸喜气的迎上去,待走到他面前,他才认出是我,满脸好奇的问道,“是寒玉啊,你这是从哪里来啊?”
“呶。”我用嘴示意走在我身后的容天,开玩笑道,“自然是跟着你要接机的容老板一起过来的了。”
他这才知道我身后的人就是要接机的容天,赶紧上前同他握手道:“本来易总编是要亲自来到,临了却有些事非要他处理,这才没能过来。他让我接着您去公司,晚上亲自给您接风。”
容天显然是见惯这种场景,只同陈师傅握手不停的言说着:“客气客气,易总编正是太客气了!”我这才想起容天是整个华南区的“佳图”总监,是易总编名义上也是实际上的上司,无怪他之前从东湖市抽调人,易总编二话没说便将我派了过去。
坐在车上同陈师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听他说我走后发生的一些事,却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只他早年走南闯北的,自是有些见识,说话又幽默,这一路既活跃了气氛,又不着痕迹的捧了容天,宾主尽欢。
行到半路,听到容天问道:“你是同我一起先去公司,还是先回家。”
“先去公司吧,我也想见见老同事们。”我随口应道,丝毫不客气,倒是陈师傅从车后镜中看了我好几眼,大约是讶异我的态度怎得这般随便。我这才醒悟过来,容天可是我上司,我却用这般随便的口气同他说话,只是我们这样相处惯了,整个X市的“佳图”也是这般的相处之道,我自是不觉得什么,看在陈师傅眼中,终究是有些不习惯的。
我看着陈师傅的眼神看过来,感激的冲他笑了笑,随后便不再说话,只听他二人天南地北的扯着些不找边际的事情。大部分时候都是陈师傅在说,容天只是礼貌的笑着,间或的问两句,不至冷场。
赶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整栋写字楼进进出出的都是人。陈师傅在写字楼门前将我们放下,便自去停车。容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不禁皱了皱眉,同我一起走到角落中,向着我道:“现在人多,等人散了再上去吧。”
我抬头看他,却只看到他的侧脸和微皱的眉头,我知道他是怕人多撞到了我,便应了他。
待到我二人上了电梯进入公司之时,陈师傅同易总编二人却是早已候在那里了,陈师傅还一脸疑惑的看着我,大约是不明白我二人怎么在他后面到达。
我向易总编问过好,易总编便将容天迎进了办公室,我自是同之前的同事去打招呼。一群人围着我,嘻嘻笑笑,仿佛仍然是之前时光。
“寒玉啊,你这次可是高升了呀!”我寻声看去,却是之前同我关系不错的阿芳,只见她用嘴努了努办公室,复又笑道,“这不是随着华南区总监下来视察了嘛。”
我作势要打她,却又听得她小声说道:“不知这华南区总裁是已婚人士还是未婚精英?”
同X市“佳图”不同,东湖市的“佳图”基本全是女记者,且一个一个都是高学历高能力的“白骨精”,因而仍有大半已到适婚年龄却仍然孑然一身之人,此刻见了容天,风流倜傥,又是高职高能,如何不动心,这便来寻我打听了。
我讪讪一笑,这才说道:“我才过去几个月,怎么能向上司打听这个事,不过既然阿芳你有意……”我故意拖了音,复又开口道,“回去就帮你打听打听。不然直接把你的玉照放在他办公桌上,这样还不是不手到擒来嘛。”
众人一齐笑,阿芳走上前来,举着手,嘴里笑叫道:“好个伶牙俐齿,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她到我面前,捏了我几把,又同众人一齐笑闹了片刻,大家便三三两两的收拾东西下班。她这才将我拉到一旁,一脸关切的问道:“寒玉,你同萧驷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走后,他来找了你好几次,那时我也不知道你调职了,就没告诉他什么。你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我一愣,却是没想到萧驷言还会到公司来找我,片刻却又恢复了自然,像是没什么事发生过一般同阿芳道:“我同他分手了,便没同他说我调职去X市了。现在说这个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阿芳看我神色略有戚戚,便不再问什么,又同我说了几句便下班离开。我百无聊赖的坐在自己曾经的座位上,见我之前养的那盆绿萝竟然还在,竟是比在我手里长得还好些,绿油油的,看着便精神。
只是萧驷言,怎么还寻我到公司来了,大约我不告而别,他终究是有些担心的,便过来问问罢了。我脑中胡思乱想着,一时又恨不得找他问了清楚,方才解了心中疑惑。
正想着,忽然听到开门声,随即便听到容天同我说:“曾寒玉,走吧。”
“哦。”我闷闷的应了一声,随着他们身后一起去“东湖酒店”吃饭。席上容天同易总编自是推杯置盏,因他二人知道我不能饮酒,便也没管我,任我心不在焉的吃饭,食不知味。
饭后容天留宿在酒店,我拒绝了陈师傅的相送,只说吃的撑了,想着散步回去。因易总编知道我家便在东湖旁边,也不勉强,只嘱咐了我小心,便同陈师傅一起离开。
我漫无目的的踱着步,脑海中仍是胡思乱想,也不知自己走向哪里。待到醒觉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萧驷言楼下。
离开已经好几个月,我的内心深处却还如此深刻的记得萧驷言家的位置和他窗边的那一片夜景,在我眼中,在我心中,灼灼奕奕。
我在心里嘲笑着自己,欲转身离去,却仍不住抬头去寻萧驷言家的窗户,见是黑暗一片,心里又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我在原地站了一会,仰的脖子都酸了,这才惊觉自己在做些什么傻事。
曾寒玉,事到如今,难道你心里,还存着什么念想吗?
我转过身,正欲将那些不舍和难过一一抛掉,却见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向着我缓缓而来。
我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声音,疯狂的拉扯着我的神经。
面前,萧驷言正一脸迷糊的倚在一个高挑的女子身上,他像是喝醉了酒,眼睛耷拉着,嘴中却犹是嘟嘟囔囔,在说些什么。那女子我却是认得,正是萧驷言的前女友,于慧。我曾在萧驷言家见过她的照片,他们大学时的毕业照,照片上,两个人虽然站在不同的地方,然而嘴角的弧度却是惊人的相似。我记得当时自己还因着那张照片吃了好久的干醋,萧驷言也因此嘲笑了我好久。
八年,你们八年的感情,又怎么可能,那样轻易的就被我抹掉。
我站在那里,任他二人同我擦身而过,这才听见萧驷言口中一直在轻唤着:“于慧,于慧……”言语中,满是不自知的依赖和宠溺。萧驷言同我交往六个月,从不曾在我面前醉过,亦从不曾在我面前如此失态过。也是,他的这般摸样只有如于慧这般亲近之人才能看到,他的高傲、他的面具大约也只会在于慧面前才会毫无防备的褪下,面对我们时,始终保持着谦谦君子之姿。
我立在那一盏昏黄的路灯之下,双眼死死的盯着面前虚无的道路,萧驷言同于慧早已进入了我身后的公寓,我甚至可以听到他们进电梯的声音,听到于慧同他道:“到家了,到家了……”
那一句“到家了”说的那么自然,那么流利,显是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那一刻,我犹如万箭穿心,明明已经心死如灰,却仍然那么清醒,那么深刻的感觉到心痛的滋味。
曾寒玉,你不过是萧驷言溺水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他上了岸,当然是去寻找公主,又怎会记着这根稻草,自是随手扔掉。
我突然无法自遏的放声笑起来,多可笑,多可笑。那个时候,我还一心以为自己找到此生那个可以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原来从头到尾,从头到尾,我就是一个笑话。
我浑身哆嗦着,却已经无法发出一言。此刻才能理解到何谓大哀默默,果然,果然,我内心已经麻木到无法发出一声叹息。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眼泪已经忍不住,快要喷涌而出,然而眼睛依然是干涩到疼痛,昏黄的灯光投射在我眼中,我笑得越发大声,时至此刻,我竟然半滴眼泪也没有。
我想,我终于理解,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大约便是我此番这幅德性了。
我蹒跚着走到路灯旁边,将全身的力量倚在路灯上,身体却是不由自主的往下滑。
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曾寒玉,你倒下去便什么都没了,连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我听见自己心底发出一声声急促的呐喊,这才回了神,颤抖着伸出手去护住小腹,却在那一刻感觉到孩子的心跳,微弱却灼手,向我昭示着他的存在。
曾寒玉,从今天,没有人任何人可以让你依靠,你要做肚子里孩子的依靠。所以,你的眼泪,你的悲伤,你的彷徨,你的无奈又要做给谁看。它们只会让你明白,你的狼狈有多狼狈。
我浑身一个激灵,蓦然间挺直了脊背,下意识的捏紧双拳,指甲深深的抠进手中,然而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心里却无比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怎样残忍的一件事,我正在,一点一滴的,将萧驷言从我的心间剜去。
那个我,是残忍而理智的刽子手,用刀比划着萧驷言的形状,然后慢慢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将那个形状从我心尖剜去。心,早已痛到麻木,再无知觉。
却又那么清醒的知道,我身后的路,早已鲜血如注。
心如死灰,痛不欲生,却清醒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