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结束后只见廊下月色寂寥,盏盏红灯笼在屋檐下轻轻摇摆,巍峨葱茏的假山在如水夜光下折射出浅浅银光。一行人放轻了脚步沿着曲折游廊缓缓走回萃华园,初春的寒意从脚底的青石板砖上顺着膝盖悄悄地窜上来。
丁香在左、小柳儿在右,两个人稳稳地扶住自家主子的手肘,另有两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一前一后提着光线昏黄的灯笼开路。黑色的影子在游廊里被亮光拉得很长,人走一步、它也走一步,像是个调皮的孩童,瞧着怪有趣的。
雅尔檀攥住肩上披着的柔软织锦大氅向上轻轻一扯,掩住了被料峭春风吹得绒毛根根立起的细腻脖颈。
丁香的目光黏在不断移动的青砖地面上,格格要去京郊庄院小住散心,这件事情格格一个字都没对她事先透露过。这难免让她有些愤愤不平,曾经依兰在时,格格想去瓜尔佳府做客几日必然会与依兰商量该带上谁伺候、该带些什么礼物打点上下。如今轮到她怎么就一言不发了?
难道自己真比依兰这个小蹄子懂得揣摩格格心思?她都走了小半年,格格居然还惦念着她!丁香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开始泛起了醋意。
宝绿愚笨、冬葵寡言、小柳儿年少资历浅薄,至于暄奴更不在她的对手范围内。一个毁容的丫头能有什么大用处?初来萃华园,格格便重重的赏赐她,那是因为格格身处尊位没见过贫苦女子的可悲相,所以才有闲情雅致怜悯这个已无出头之日的小丫鬟。
丁香咬紧牙关,不行,决不能这么轻易放弃讨好格格。盼来等去才赶走了依兰这个拦路虎,怎么能轻易罢手。
虽说她现在已经是一等侍女,在萃华园隐隐有了掌院姑娘的架势,可是一日不落实,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雅尔檀是不知道丁香活泛的心机,便是知道了也会选择漠视。
依兰走了,在找到下一个比丁香冬葵掌管内院更出色的大丫鬟之前,她没打算管下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小计谋。
任何人的精力都是有限度的,尤其是身子骨弱的人更是常常会感到精力疲惫。雅尔檀虽不算是病怏怏,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雅尔檀的身体底子不会有多壮实,单看瓜尔佳氏花信之年便不幸病逝,就知道身为女儿的她较之常人孱弱了三分。生下来便是又瘦又小像是本该夭折的模样,哪怕是常年娇养也不见得有所好转。
一回到内室,喝了两口冬葵捧上的热茶暖暖胃。丁香便急忙扶着她倒在了床榻里,往她脖子下放了软绵绵的兰草枕头,身上又加盖了一条簇新的被褥。
被窝是冬葵放了汤婆子热着的,掐着点儿等格格回来,这会儿躺进去十分温暖。
雅尔檀舒适的闭目睡去,在席上端坐了那么久,腰肢都酸痛了。
宝绿侍立在一旁,笑嘻嘻的道“格格,这被褥的花样还是我今儿新绣好的,你瞧这含苞待放的宫粉梅绣的如何?”
宝绿的手艺不必多说,浅色被褥上朵朵生香的宫粉梅十分俏丽,但是此时丁香可不会再让她多嘴多舌。
没瞧见格格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吗?这是守岁倦怠了。
丁香一边放下了床边的帐幔,一边神情不快的瞪过去,宝绿还不知所以。
丁香姐姐这是怎么了?她这般模样是生气了?她为何要生我的气?宝绿有些委屈的瘪了瘪嘴。
冬葵却心下明白,便牵起她的衣角将这没眼力劲儿的话痨拽了出去。
小柳儿在墙角点燃了宁神安眠的香料,虽不知这是什么香料,既不是沉香又不是檀香。但这是冬葵姐姐吩咐的,总不会是错的。
丁香撅起嘴吹灭了屋内的琉璃灯,回头冲小柳儿摆了摆手,两人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了出去。
萃华园这边,雅尔檀是早早的歇下了。疏影梅居的西厢房内却是灯火辉煌,梅姨娘和谢伊人都还未安寝。
梅姨娘坐在架子床沿,曼妙的眉宇间有些忧愁,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帐幔点缀着的流苏。谢伊人已经上了床榻背靠着大大的迎枕,她本来见姑姑来了是要起身的,只是梅姨娘一进来就把她按住了,说是京城不比江南,冬夜气候冰冷,为避免着了风寒还是安分躺着吧。
“姑姑,今儿晚上守岁您也累了,不用过来看我的。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谢伊人关心道。
梅姨娘的神色却不大舒朗,她有些忧心忡忡的说“方才在宴上,你看出来了没有,格格心里并无携带三小姐的意思?”
闻言,谢伊人随意把玩着手心里柔顺的青丝,她道“我知道姑姑心下担忧的是什么。无非是怕大格格亲近我疏忽了三小姐,一旦月姨娘察觉到了,她心里不快。”
“月姨娘这么些年在齐佳府可谓是花开百日红,我看齐佳老爷对她比起富察夫人更随和些。姑姑是怕开罪了她,我以后在这里寄居处处受制是吗?”
梅姨娘轻叹“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在这宅子讨生活,哪怕真的是得罪了章佳氏,我也是不用这样担忧的。她再得宠也只是个贵妾,手里没有掌家大权,只比我高一个头而已。何况我在老爷跟前虽然不得宠,好歹有个良家妾的清白出身在,冯氏和孙氏论名分不及我。夫人的眼中钉是章佳氏,我们剩下的几个妾室在她眼里不过是个花钱养着的闲人,没出息没能耐也没那胆子和她争。”
“可是如今你也住了进来,我这个做姑姑的又怎么能不为你的将来打算?这几个月我本想交好章佳氏,毕竟她和大格格的关系亲厚些。只是现在大格格待你比三小姐更好,章佳氏是聪明人,三小姐年纪小看不出来,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怕日后她随意给你下些绊子就麻烦了。”
谢伊人镇定道“您不必这样担心,月姨娘的本事如何能与大格格比?只要大格格青睐我,我自己再谨言慎行,想必不会出乱子的。三小姐那里,我会更加恭敬些。于情于理,现在我都应该感谢月姨娘,至少她在宴席上提出了月例银子一事,也算是间接助我在齐佳府稳定了身份。说出去好歹是个来借住书香门第的小姐,姑姑,莫要太忧虑了。”
梅姨娘看她一脸从容,心下安慰。于是又问起去庄子小住的事情,“你这回随大格格外出,要带的东西和伏侍的人可想好了?”
谢伊人方才在宴上已经略略打算过了,“既然是去农庄小住,身边带的人太多不方便出行。兰枝与菊枝她们是一定带去的,再带上绿浓、湘儿这两个小丫鬟干些跑腿传话的小事吧。换洗的裙裳大氅、梳洗的胭脂水粉之类的,姑姑您不用操心,兰枝会办的妥妥的。”
“那个兰枝我瞧着,真是个不错的婢子。比起菊枝是要沉稳有见识的多了,萃华园出来的人物,哪怕是个默默无闻的也这般有能力!”梅姨娘微笑着调侃道“她对菊枝也常有指点教导,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丫鬟,难怪你对她这么放心。”
谢伊人抿嘴一笑“菊枝是咱们自己家的人,她不识得这里的许多规矩和数不清的讲究,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一张利嘴也不知该和谁说话。她偏偏又是个爽辣的性子,每日里不和人唠几句嗑就闲不住。凡是下人间的来往都需要兰枝多多提点。但是对谢家是十分的忠心,她本不是死契,却愿意千里迢迢伏侍侄女一路上京,单单这份心意,我便该与她亲近。”
梅姨娘点点头,“你这话说的对,菊枝是谢家的下人,我们对她总该比别的丫鬟亲近。你祖父母身边的文枝、云枝两个丫鬟不如她忠心耿耿。”
“姑姑,云枝年纪尚轻,二十多岁的人不肯就此守寡也是正常的。”谢伊人劝慰道“我知道您怎么想的,您认为她身为父亲的通房便该守节,我要上京城时她应该随我一同来。横竖她本就是谢家的奴婢,又不是正儿八经开了席面的二房,父亲仙逝后,云枝来我身边当自梳嬷嬷才是道理。可是人家不愿意独守空房、了却余生,我这个做主子的也不能勉强她。”
谢伊人说的在理,可梅姨娘仍然有些不愉快,她道“咱们家的几个丫鬟,除了菊枝是三年一签的活契,云枝和文枝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尤其是云枝这丫头,我尚在闺阁时,她便是谢家的洒扫丫鬟。她十岁就进了谢家的门,本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刚来时瘦小伶仃的哪像是个能干活的。若不是你祖母见她可怜买下她,如今早不知她还能否活在人间。”
谢家曾经是开书馆的,在谢伊人母亲难产前家境即使不富裕也还算殷实,家里的下人也不止文枝这几个丫鬟。若非兄长病重需要高价的药材续命,父母又已经是风烛残年不再是顶梁柱,梅姨娘是不会远嫁北方的。
“谢家对她可谓是再生之恩,她却在你需要人随侍的时候拿了卖身契一走了之,哪还有主仆恩义?”梅姨娘不屑道。
云枝比起菊枝年纪大了好些,为人又圆滑,有她在身边打点,伊人这一路来至少会减轻些负担。
“伊人你这样善心,还给了她遣散的银子做将来的陪嫁,她若是来京城,难道我会少给她一口饭吃吗?”
文枝走了,梅姨娘不生气,她还是云英未嫁不愿意来陌生的地方,这个可以谅解。但是云枝不同啊。当年是她毛遂自荐,一心想做半个主子的通房小妾。
谢伊人淡淡一笑道“强求的事情不好做,我更不愿意做。云枝的为人,评头论足也没多大意思。姑姑,谢家不是那种强迫下人的门第,她若是心里念着我,愿意陪我赴京,我感激她。她不愿余生孤枕想再找个良人,我也不怒,会成全她。姑姑,咱们没这个需求,一定要有她伏侍。”
“说得好,伊人啊,姑姑知道你聪慧,你能看得通透就行了。”梅姨娘笑着把被褥往她身上拉的高些。
谢伊人低下头,唇边泛着一朵恬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