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州城正南十八里处有座山,名叫落山,相传在上古时期,先民们亲眼见证此山是自天而降的,所以叫他落山,这也说明这座山的名字从没改变过。
落山上,有一座不大但在过去曾有些名气的落山书院,它是在前朝文帝时期由致仕的左相薛简建立的,为此,薛简在致仕前还特意很不要脸的跟文帝要来了御笔亲题的院名牌匾,以章文德。文帝也很痛快的写了,还附带了一幅斗方“落山远上,下自成蹊”,预示落山书院文学昌盛,学子自来。
至于薛简为什么到这西北偏僻之地建立书院,也是无从考证了。
书院自建成来,虽然历经晋、秦两朝计一千多年,却并未如文帝和薛简所愿出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甚至由于是前朝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倒经历了不少灾祸。但在这西北苦寒之地,书院至今还依然存在而没有彻底破落,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
但如今书院的建筑也仅余文教殿、西侧的学堂、最后的一排卧室等几处了。
冬天的鄯州很冷,而今年无疑是陈信十六岁以来所经历的最冷的冬天,虽然他对三岁之前的人、事、物都不存在记忆。
过了这个冬天,大秦立国就满五百年了,书院也经历了近一千一百年,可如今书院只剩下陈信一个人了,山长、先生兼于一身。书院全部的学生只有九人,还有两个未开蒙稚童,这些都是山下周边村民的子弟。落山书院之所以变成这样是有很多原因的,书院近百年来连一个考中秀才功名的人都没有,家世好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州学去了,毕竟州学的教谕最低也是贡生老爷出身。还有近年来大秦国势羸弱,被西荒各族侵占了多个州府,看趋势很快会波及鄯州,所以城里略微有些银钱的人家能逃的都逃了,城里空了许多。州府中占多数的还是村里人家,这些人家走不了,就躲到城里来了。兵荒马乱的时代,谁家子弟还能安心向学呢?各方面因素,学生越来越少,书院也就越发的窘迫了。
书院后的空地上,陈信望着夕阳西下,晚霞如火。一只白头鹰自陈信头顶高空飞过,嘶声长鸣,声透云霄,陈信能够听到其中包含的焦急、哀伤之意。
“咻”
“又来,你就不能放过它?”陈信转过头,对着身后一块大石头上坐着的人吼道。这人年龄三十岁左右,身穿土色兽皮做成的袄子,很是臃肿,下身着黑色裤子。虽然是典型的大秦北部大雪山人的装扮,但却生了一张南人一样的白面,剑眉星目,不过一条自左眼下方穿过鼻子的伤疤使他少了南人的柔和,多了几分北人的豪迈。
“昨天你已经把公的吃了!”
“公的都死了,母的还活着干嘛。”这人撇了撇嘴,白面上痞气十足,无所谓的说道。而“砰”地一声,随着他的话落下的是刚刚那只白头鹰,这只鹰很大,身高比陈信还高,翼展近四米。掉落在地上,粗壮的鹰爪用力的伸着,整个鹰头都碎了,血肉模糊的,一看就是被钝器爆头了。
据陈信老师陈子舟所言,落山顶上有两只白头鹰,在他刚到书院开蒙入学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当时仅仅比家里的鸡大一些。陈子舟活了一百五十岁,于两年前寿终正寝,到如今,这两只鹰活了也近一百五十年了。而且陈信平日里看见它们飞翔的体态丝毫不见衰老,对上莽撞入侵的其他禽类也是常战常胜,而且以杀死敌人占多数,可见其凶狠矫健异常。
可两只不同寻常的白头鹰却相继死于这可恶之人的手中。
陈信恶狠狠的凝视着这人,眼神中带着无奈和不甘,如果有能力,陈信都想打死他。
“小子,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本事?”说完,这人从大石头上一跃而下,伸手拍了拍屁股,走向白头鹰。这只母鹰是他刚才用小石子打下来的。
陈信不理他,转过身向着卧室走去。开了门,卧室不大,一目了然,里面仅有一张学床,一个柜子,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全都是制式家具,简单无华。但在陈信眼中,这些漆黑的家具承载的是落山书院一代代学子们朴素的向学精神。
陈信把自己扔到床上,闭上眼,集中精神到神庭,这是落山书院一脉相承的冥想之法。
自从一周前这个自称大师兄白云图的人来到书院,陈信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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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周六的午后,冬日暖阳穿透腐朽的学堂窗户上面的一个个纸洞,趴在学生的身上、课桌上、书本上。陈信正在给开蒙的两个稚童讲《千字文》,后面几个大一些的学生则在执笔练字。这些笔是书院仅余的笔,纸也是仅余的纸了,陈信不知道下周该如何开课。得自于这些学生的最近的一份束脩是开蒙的两个稚童家在冬初送过来的,此后再也没有收到过了。
陈信三岁的时候,他的老师陈子舟在书院门口捡起了他,那是景佑十三年的秋天,他被重重包裹的安放在一个菜篮子里。篮子里有一封信以及一块玉牌,信上只有陈信的生辰八字和几点血渍,玉牌上也仅刻有一座山。连同篮子一起的还有秋日的露水和清晨的阳光,而在陈秋、陈篮、陈信、陈玉、陈山等等名字中,老师无障碍的为他选择了陈信这个名字。而至于为什么姓陈,只是因为老师叫陈子舟。
那一年,陈子舟一百三十九岁,陈信三岁,大秦皇帝换了第三个年号,并已经用了十三年。
那一年,西荒正式侵入大秦关内道的甘州、肃州、凉州,三州皆失。
那一年,秋天,甘州的各大武宗门派在抵抗西荒各族联军入侵的五个月后,各宗覆没,其中有一宗名叫西来山。
陈子舟养了陈信十一年,教了陈信九年,九年间他将毕生所学传给了陈信。在陈子舟看来,陈信天生是为落山书院而生的,过目成诵、举一反三,经史子集无一不精,所欠缺的不过是阅历而已。但阅历却是知识的本源,人只有知识而没有阅历,就如空中楼阁、纸上谈兵一般,就连圣师当年都是带着祖师周游列国一百四十年,祖师才能将圣师的言行及思想进行整理,编成了文道的经典《论语》。陈子舟一直对陈信抱以厚望,他希望陈信能够完成落山第一代山长薛简的梦想,成为新一代文宗。
自从最后一代的文宗董承宰追随圣师和祖师的脚步西去后,天下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取得文宗的称号了。
可陈信一直觉得老师的愿望是好的,但并不现实,如今绚烂星空下的无元世界,不同种族,缺乏的是同一种进取的勇气。圣师及祖师在上,后来者都是卑微的,包括陈信。
两年前,陈子舟弥留之际,陈信曾信誓旦旦的应了老师的嘱咐-如圣师一样周游无元世界,但在陈信看来当时应付的成分多于应承。陈信骨子里是个自卑的懒人,老师离开两年了,落山书院也跟着像陈信一样懒了,学堂趴窝了两座,藏书阁也倒了,里面的书能解救出来的都被陈信搬到了那一排空着的卧室中,而文教殿前的集贤门也在上个月塌了,现在书院仅剩一个大门了。
难道这是老师在天上看不过去而催促自己吗?
学堂里的一束束阳光依旧趴着不动,启蒙的两个稚童却停下诵读的声音,后面的大孩子也放下了练字的笔,而陈信也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学堂那已经变了形的门打开了,门口站着的就是白云图。
“请问,你是谁?”陈信皱着眉头,他对于没有礼貌的人一向没有好感。
“小子,你就是陈信?”白云图不答反问。眼前的少年,干净的脸,干净的眼,干净的青色书生棉袍,少年身上的一切都是干净的,连声音也是,当然,浓重的关内口音除外。而白云图一向认为自己的大雪山口音是最正宗的官话。
“是我,你是谁?”
“白云图,你大师兄。”
“不可能,我大师兄早逝去多年了。”陈信眉头皱的更紧,眼中的警惕也越深,这年月打仗打的人心都恶了,这个穿的、长得都如同蛮子一般的大汉一看就不是好人。
“我说是就是。”白云图说完便不再理陈信,转头看向仅有的九个学生,说道:“落山院破落到这种地步了?满算着九个学生,陈子舟败家的本事果然是有的。”
陈信大怒,喝道:“住口,不要辱我老师。”说完大步自讲台后走向白云图,在他身前站定。陈信身长有一米七五,而白云图比陈信高了近一个头。陈信仰头,怒目而视。
白云图撇撇嘴,抬起手,毫不费力的一把推开陈信,而陈信踉跄着被推向讲台边,身体撞上讲台,发出“咚”的一声。
白云图步入学堂,身体面向九个学生,说道:“娃娃们,你们被遣散了,从今天开始落山院不再教授学生了,赶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九个学生,呆愣的注视着眼前的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