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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异民之憾

张阵尉率天阵官兵成功捉拿在逃要犯,押解任光回京后,韦天将军亲自表彰了一番,更在钧天城内有名的饭馆百香居包了场子开庆功宴。庆功宴摆了二十桌,海鲜火锅伴着龙虾巨蟹摆在每一桌上。不光缉虎营天字阵百人赴宴,还请了诸多其他衙门的官员来,只是立下功劳的天字阵官兵们反而坐在外围,中间七张红锦缎铺面的大红木餐桌却全是各路达官贵人们坐了。张阵尉给李逍遥一个个指着看:“这是天钧城巡检所的巡检典刘大人,那是参知政事桂父大人,喏,那一桌穿武官袍的是武曲虎丘大将军窦荣……”

一圈子介绍完了,李逍遥问道:“怎的那巡检典刘大人看着不太高兴?”

张阵尉笑着答道:“这你可有所不知了,本来缉拿犯人,那是他们巡检所的事,不是危及天界的人物,咱们武德司是不会出动的。捉拿任光,本也该是他们的职责,结果任光被咱们抢先捉了去,他们当然脸上无光了。”

“那不会追究我们越权了吗?”

“哼!我们还追究他们失职呢,人跑了这么久也抓不到。”

很快人到齐,韦天站在平素店里唱曲弄琴的台上对大家训话。

“我们东土天界,百年来日新月异,繁荣安康……”

“惜哉,却不少腐败份子,败坏天规皇律,有负天恩,愧对黎民……”

“任光身居要职,不思报效天恩……数额万分巨大,罪行万分严重……”

“更涉嫌里通西方……出卖天庭机密……”

“此番追逃,凶险百出,幸赖我缉虎营天字阵众将士奋勇,人人用心,精诚团结……”

“吾辈执法之人,更要慎思慎行,做廉洁之表率,为勤勉之榜样,公私分明,以身作则,上报天恩,下惠万民……韦某感慨,话多言杂,供诸位贤明一笑。“

说罢,大家开吃。

蟹肥虾嫩,鱼鲜螺香,更有丝乐欢歌,长裙媚舞。宴中颇有天字阵的天兵,因见识了当日李逍遥震服任光那一手绝技而来敬酒,却也有人在后窃窃言说他打伤多少天兵往事,随着酒兴渐高,李逍遥也顾不上理睬。那巡检典刘大人喝了几杯,便借故离去了,其他一众人直喝到巳时末了,这才留下一地狼藉,各自散去。觥筹交错间,李逍遥也忘了去问,这一番盛宴,由何人结账。

之后数月,缉虎营也甚少有任务,平日多是白日自行操练,晚上饮酒作乐,李逍遥倒也过的舒服。张阵尉因他术法高强,将之视为副手,甚为倚重。李逍遥也自觉做这为民除害之事,心气畅快,每每想到天上人间偌大疆土,全赖天庭统筹,虽有不足,却也建立有武德司这般有力队伍为之弥补,心中更对天庭敬佩不已,那张阵尉也常常说,新帝登基以来,风气为之大变,贪官人人自危,正是百年来难得的好时候。

这一日上午操练过了,下午李逍遥张阵尉和几个熟识的同僚又去街上洗浴聚餐。席间李逍遥一时托大,饮多了几杯,竟而内急起来,便起身去寻茅房。张阵尉近来和他熟络了,也觉得李逍遥爽快诚恳,早就不似最初那般紧跟李逍遥寸步不离,见李逍遥摇摇晃晃去寻茅房,还着实笑话了李逍遥一番。

李逍遥店外转了一圈,却没寻着,便又走回店内,想问那店家。一进门,见小二和掌柜的正在柜台前拨打着算盘,还没靠近,便听得掌柜的唉声叹气,李逍遥酒壮豪气,便想为人排忧解难,走上前去喊了声“掌柜的。”

那店掌柜原来没注意到李逍遥走近,听到喊他,这才抬头一看,忙堆笑应承道:“客官有何吩咐?”

李逍遥此时却已经忘了找茅房的事,问道:“刚才听你叹气,可是遇甚难事?”

那掌柜的颇通待客之道,忙道:“扰了客官雅兴,都是些私家琐事,不打紧,不打紧。”

“哎,话不是这么说,你常常送我们酒菜,大家相识一场,感你恩情,你既有事,不妨说来听听,大家一同想个主意也好。”

那掌柜的因李逍遥等常来,也和他们熟识,便道:“唉,官人,不瞒您说,小店利薄,近来更是有亏无赚,在下正寻思着,把店盘出去,回老家去。”

“这样好一间馆子,也会亏钱?是不是给我们送的酒菜太多,蚀了本了?”

“那哪能啊,您老几位老主顾,送那点酒菜值得几个钱?送是应该的。可是官人你看,这会正是饭点儿,小店里却坐不了几人,这样如何能不亏呢?”

李逍遥这才注意到,能容百人的馆子里,此刻只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二十人,不禁也奇怪道:“这却是为何?”

掌柜答道:“官人您有所不知,以前咱这,多是官员贵胄,富商骚客来往,如今玉帝新登基,严旨反腐,那些官员便不来吃了,这一下不就没人了吗?”

“店家,你这一说我越来越糊涂了,反腐又反不到你头上,怎会便没人来吃了呢?”

“官人你想想,如今严打官员风气,宣旨清查官员吃喝,那些官员不就不敢随便出来吃饭了吗?而那些富商骚客来这,还不就是为了结交官僚吗?如今官员不来,那些商人去结交谁去?”

“你这一说我倒明了,只是难得除了他们,便无其他人来吃么?”

“官人啊,咱店里随便一餐,不得七八两银子往上?足够寻常百姓家一月之用了,平头百姓,有几个吃得起啊?您还别笑话,小店虽是咱自己开的,可咱自己也吃不起啊。”

“这倒是,那何不降价,让寻常人也吃喝的起,多些人来,固然赚的少些,也总能过活不是?”

“唉,官人啊,您道是咱心黑,只想赚那大钱呐?那您可看错小的了。不是小的不降价,只是现在这个价,实在不能再降了。”

“那是为何?我看你一菜上所费,远不值卖的价么。”

“官人,生意不是这么算的呐。你看我这店面,两层楼,一月租金钱就得四千两,还雇着这些个伙计和烧冷热菜的大师傅,一个月工钱也得快两千两银子,这些钱,不都得从那饭菜里出来么?你便宜也是一桌人一顿饭,贵也是一桌人一顿饭,小店就这么大,又容不得更多人来坐,一天可不就卖那点,这能不贵,能降的了价么?”

这一下只听得李逍遥目瞪口呆:“四千两?就一个月?”自己一个月所拿薪俸才不过五十两银子。

“对啊。”

“这房子是金做的还是银做的,怎这般昂贵?”

“嗨,官人您上天不久吧?天钧城都这价钱啊。”

“那买下这房子,又要几何?”

“买?这店没有三五百万银子来,哪里买的下来。”

“乖乖,那这房主光靠这租子,什么都不用干都能大富大贵了。”

“可不是,哪像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每天辛辛苦苦赚那点糊口钱。”

“那这房主又是些什么人?哪来钱财买得起房子”

“像小店这房的东家,家里也是天庭里一什么官。你不知道啊,这以前天庭里当官的人,那都是天庭直接给房子,不用钱,后来各个衙门又自己建房,贱价买给衙门自己人,是故天钧城里,便是衙门里一看门的,家里也指不定就有三五院房子。这些年房子越来越贵,他们便房滚房,钱滚钱,一个个发家了。”

李逍遥更加目瞪口呆了,人间虽亦有人囤积赚钱,可哪曾有过天界这般囤房子赚钱的?

“这房子为什么会越来越贵?”

“因为卖地贵啊,这事啊,得从天庭说起,这天庭要铺路筑桥,不都得工钱么?原本那点岁入哪里够用,这不就打起卖房卖地的主意了,天庭本控制着天界所有土地,他卖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谁能和天庭讲价去?可不就越来越贵了么,地越来越贵,房子不也就水涨船高了。”

“那么说,待路通好、桥立起,便不需要高价卖地了,到时候就好了吧?”

“唉,官人,要真是那样就好喽!可你想想,这修路修桥,那都是有油水的。一旦不修了,岂不就没地方赚钱了?所以这路啊桥啊永远都会修下去,今天修好,明天挖断继续修,这里修好,那里又坏了需要修,几十年了,还是距离修好遥遥无期啊。”李逍遥想起婶婶说过人间官员如何从造船中贪挪银子的事,未想到天界也普遍如此。

“那这不都是贪腐么?可有人去举报?狠狠治治他们,就不敢如此了吧。”

这一句问完,那掌柜的眼神猛然变了,好似想到什么事一般,半晌,才呐呐说道:“有啊有啊,这新玉皇大帝不就正在治理么?正在治理。”

李逍遥正疑惑怎么掌柜话锋变了,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制服,立时便明白对方多半忌惮他这个天界人人畏惧三分的武德司中人,自然不敢多说真心话,便顺水推舟,问了茅房所在,自去小解。回到饭桌上,又问张阵尉那修路之事,张阵尉却答道:“说起这路,你却不知道当年,天界才有的几条大路,几座云桥?这些年总算富裕了,自是要补当年所缺,是以看似处处修建,也全赖如此,我东土天界才能百年间便赶上西方天堂那般光景啊。”

李逍遥问道:“常常听你们说起这西方天堂,那里可是传说的西方耶神所在?”

张阵尉答道:“这却又错了,虽则还是那块地方,现在其主却非耶神,而是非神。耶神都死了几百年啦。”

“非神?那又是何人?”

“传说乃是耶神之子,不过也有传说他其实是古泰坦之后。因他力量不下任何上古之主神,但又没有神之灵气,故而人称非神。”

“古泰坦?”

“老弟,这些都是私塾孩童尽知的事情,你居然不知?”

“唉,凡间莫说私塾,便是状元郎,也不晓得这些事体啊。”

“得,那要跟你说清楚也忒难了,我说周副使,我记得你女儿正好看过这些书,不如请来武德司给李老弟为师,让李老弟长长学问?”那周副使乃是武德司文职人员之一,平日管些甲兵造办修理的事情。听得张阵尉借书,一口酒吞了,回道:“虽也可以,只是我家距武德司不近,小女平日事多,难有闲暇,如何是好?”

桌上另一人道:“来武德司却也不妥,周副使千金尚未婚配,李老弟年纪轻轻,登门来找,难免被人议论。”

张阵尉一拍手:“我们这话就不对了,既然要拜师,那自然是李老弟登门拜访才是,哪有先生拜访学生的道理?”说罢对李逍遥道:“老弟便平日安排安排,去和老师讨教吧。”说罢桌上诸人除了李逍遥都痴痴而笑。

李逍遥想平日无事,多知道些天界之事总是好的,看着这几人言语有些奇怪,再说女教男,总觉不妥,若是年长老妪倒罢了,但尚未婚配的青春女子,又如何可以?便问道:“周副使,敢问令爱贵庚?”

那周副使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小女过了下个月便十岁了,平日还要上那私塾,学业忙碌,自是无有闲暇。”说罢众人哈哈大笑,李逍遥才知是合了伙来打趣他。

午后,众人饭罢回到武德司,张阵尉找出一本《诸天千年录》交给李逍遥,这书记载的是几千年来各方天界往事,李逍遥便躺在床上,一边翻看一边和张阵尉说话。读了还没几页,嘭嘭嘭的急促砸门声却打断,李逍遥急忙起身去开门,顺手把书收在怀中。

门外的是天字阵内木队队长,不等张阵尉问,便连珠炮般说道:“张阵尉,出事了,昨天司里审完任光,要我带人押送去天牢,没想到夜里那任光居然无缘无故死了,巡检所说是咱们虐打致死,要彻查死因。”

张阵尉这一惊,酒意登时退了:“韦将军知晓了没?”

木队长道:“已经知了,韦将军派咱们跟着马裨将一起去天牢走一趟。”

既然张阵尉要去,李逍遥也必须跟上,二人急忙整了装束,跟着木队长一溜小跑来到武德司大门。一白衣公子样人物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们了。李逍遥一见,这才惊觉此人正是当日把他打伤并捉来天界之人,张阵尉和木队长前去行了礼,李逍遥才知道原来马裨将便是此人,也灿灿然道了一礼,那马裨将依旧那副淡漠表情,只点点头,四人便出发去那天牢。

一路上张阵尉不断问木队长昨日押送时可有异状,木队长胡猜乱想,却没一个看来可靠的。马裨将却一言不发,只是飞自己的。不多时,四人便到了东北天牢门前,此处已在天钧城边上,隔着一座天庭禁军大营,便是天庭所在了。这天牢本是地下牢房,按犯人罪行和判罚分区关押,每一监各有牢头,称之为监舍长。但天庭大官犯法却又不同,乃是单独关押在天牢后方一单独院内,住的也不是地牢,而是一间间石室,颇似李逍遥在武德司受审时所住,只是屋内陈设还更优厚些,也一样是单人居住,比之前面那些少则三四人多则十余人的地牢好了不知多少,看来便是坐牢,当了大官也格外有厚待。

看守天兵引着几人来到一间石门敞开着的石室内,只见任光胖乎乎的尸首躺在床上,口脸皆青,肥肥的肚子充了气般鼓胀的硕大无朋。张阵尉正要上前检视,看守又领着一波人来到,李逍遥看其公服,乃是巡检所的人。那几人本来看见李逍遥在,都是眉头一皱,颇为不屑,便是张阵尉迎上去行礼,也只是草草还礼了事,趾高气昂的样子让李逍遥颇有不满。

“你们怎么把人弄死了?该问个渎职之罪!”看来巡检所这几人官职不低,竟而居高临下训斥起了张阵尉,张阵尉却也不敢还嘴,只是唯唯诺诺应付。

“来者可是夏副典?”随着声音,马裨将从石室踱步出来,冲着其中一人遥遥行礼。

巡检所几人一见马裨将,均愣了一下,除了那副典,其他人旋即恭恭敬敬行礼,只是口气却不亲近。夏副典虽则品级比马裨将为高,却颇有忌惮的样子,拱手还礼道:“不想竟然劳动马裨将大驾。”

马裨将道:“既是夏副典来,便好说了,不知贵所巡检典刘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

“刘大人说这任光身系诸多要案线索,岂知才从武德司出来就暴毙而亡,着我来彻查任光死因,若是被人害死,必要追查元凶,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杀人灭口的嫌疑。”

“任光尸首我已看过,是中毒而亡。”

“中毒?那便是有人谋害了?”

“那却非也,他口内尚有碎瓷,当是自己咬碎藏在舌下的毒药,自杀而死了。”

“自杀?他被捉拿多日,要自杀何必等到现在?”

“本以为能抵赖不认,后来经审讯全盘认罪,害怕受到处罚,这才畏罪自杀也是有的。”

“这猜测之言,却做不得结案之论,还是待我细细查看过后再做结论吧。”

马裨将微微一笑,道:“那却不急,我这有份抄录的任光口供,先请夏大人过目。”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卷轴,交给夏副典。那夏副典打开卷轴,初时还好,后来却不知看到了什么,额上竟泛起了冷汗。马裨将见状,脸上笑意更浓了,道:“我劝夏大人先不忙查案,这份口供便请夏大人带去,请刘大人也一同参阅,其中有些地方,乃是那任光为求立功,胡乱撕咬,诬陷他人的,韦将军已经亲自过问,想必对侦破这任光自杀一案也有帮助。”

那夏副典颤着手收起卷轴,长长吁了口气,恢复了镇定,道:“任光既是自杀,个中缘由旁人从何而知,巡检所事务繁杂,也难顾得上去猜他自杀为何,任光既是武德司审讯过了,我看此案便由贵司一并处理好了。”

马裨将拱手道:“夏大人所言极是,大家同为天庭分忧,自当互相帮衬才是。”

夏副典也拱手:“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办,这里便辛苦马裨将了。”

“好说,好说。”言罢,马裨将便将巡检所诸人送了出去。

见马裨将和巡检所诸人离开,李逍遥心道:“那夏副典怎的一看那口供就变了主张了?是了,只怕那任光也跟这夏大人或刘大人有过来往,被任光说出来了,韦将军就用这个来威胁对方,让对方干休。”又一转念,“若巡检典也贪腐,武德司却为何不予抓捕?而是换对方不追查任光死因,马裨将咬定任光是自杀,怕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不禁对天庭斗争之狠辣暗自心惊。

不久马裨将便折返回来,也不看李逍遥等人,径直便问看守天兵:“你们监舍长何在?”

那看守答道:“监舍长去别处巡查了。”

“你去叫他过来,我有话同他交待。”

不一会,一个黑衣方脸壮汉跟着那看守急匆匆走来,头也不敢抬便行礼道:“未知马裨将大驾,小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不用了,我有事交待于你,你办好了,自有韦将军心意送到府上。”

“不敢不敢,将军吩咐便是。”这监舍长这才抬起头来,李逍遥和他一对视,两人各自心里均是一咯噔——“这人怎的忒眼熟?”

只是李逍遥一时却想不起何处见过这个面有横筋的男子,只听马裨将吩咐那人道:“任光畏罪自杀,服毒而亡,影响却不好,你且快些将其尸首处理了,把这牢房清理干净,别留下什么东西。”

那汉子连连点头:“小人明白,将军放心。”当即便着人抬着任光尸首出去烧了。

完事后,马裨将一行便回那武德司,到了自家衙门,马裨将去见韦天,打发张阵尉和李逍遥等自去休息。时间已晚,李逍遥和张阵尉去厨房扒拉了些剩饭吃了,各怀心事,也无心多说,洗漱了便各自上床去睡。

山崖上,灵儿苍白的脸看着波涛,长发随风飞舞,天蛇杖发出炽亮光芒。大漩涡里,与水魔兽合体的拜月教主狂乱的笑着,李逍遥看着那张横着筋肉的脸,心中无比憎恶悔恨,“怎么没能早早杀了他,让他人魔合体害了灵儿……”

这日,轮到李逍遥上街执勤,武德司本有协助维护钧天治安之责,每日需遣人着便装上街巡弋,发现可疑人或事即行处理。这日轮到缉虎营天阵执勤,张阵尉安排了麾下百人每五人一伍,负责一个街区,自己则和李逍遥便二人在西市巡弋。

说是巡逻,但其实也和平时逛街差别不大,只是要格外留心街上是否有什么面露凶相的人罢了,张阵尉告诉李逍遥,最需注意者,便是来自幽天城(在天界西北区域)之异民,他们往往流窜各地,突然出手伤人,令人防不胜防。张阵尉介绍道,盘古时,幽天城不属任何一神之管辖。后来外域邪神趁盘古衰老力弱,抢占了该地,直到千年前,黄帝天庭派大军荡平邪魔后这才归化,只是归化时日不久,当地异民依然不少尊崇邪神,并因此和天庭对抗。

虽是要李逍遥明白盯着幽天异民的理由,但幽天异民在这钧天城的可也委实不少,多以摆摊卖些糕饼烤肉为生,在这西市走不出几步就能遇上一个。李逍遥也不知究竟该盯着谁才好,跟着张阵尉绕着西市大街小巷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总算瞅着快要日落,很快能够交班了。李逍遥和张阵尉慢慢踱进个小巷道,想抄近路压着交班的点时正好离开西市。刚走到巷中,便迎面走来一个异民壮汉,足比李张二人高出两个头来,腰粗肩阔,袖子紧紧裹住臂膀,显露出老树根结般发达的肌肉,背着个一人高的硕大包裹,高大的身形连西斜的阳光都遮住了许多,李逍遥和张阵尉只觉得巷子里突然昏暗了下去,这大汉嘴唇紧闭,鹰目中神色冷峻,和张李二人错肩而过,犹如一股阴云穿身而过,二人俱是不寒而栗。

“若有异民要行凶作乱,那必是此人了”,张李二人愣在原地,均不由自主这样想到。回过神来,却见一额头发间挂着银饰的异民女子抱着大肚子站在丈外驻足不动,手紧捏着衣服,盯着张阵尉和李逍遥的眼神却满是戒备。李逍遥久经斗场,心下一凛,登时想到传言异民行凶常有拖家带口以掩人耳目,甚至拿自己孕妇孩童做盾牌者,自己二人莫不是要被这一男一女夹击了。心想不知这男女谁会先行动手,便侧身背对张阵尉,手下摸到藏在身后的短剑剑柄,暗暗凝起真气来。武德司日常巡逻乃是便衣出行,以免打草惊蛇,故而平时用的武器都没携带,只带着容易藏在衣服里的短剑匕首之类。

那异民壮汉又走出两步,回头看到李逍遥和那女子僵在原地,打量了李逍遥一眼,沙哑嗓音吩咐道:“快跟上,别跟丢了。”

那女子“嗯”了一声,这才低头快步越过张李二人,随那壮汉去了。张阵尉松一口气,和李逍遥一同回身看看壮汉和女子。壮汉走出几丈,看到路边小客栈的牌匾,走了进去。张阵尉呆了一下,道:“他们要住在钧天城?”想了一下,拉过李逍遥嘱咐:“这两人怕是不那么简单,我去找巡检典的人来,老弟你先盯着他们,若他们离开就跟上去,留好记号,我马上来。”李逍遥也感非同寻常,便不多话,只是轻轻点头,二人各自去了。

李逍遥轻轻走到小客栈外,从打开的窗口向内望去。“店家,我们只要一间房睡一晚,明天就走,柴房也行,我们有钱。”那壮汉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银饰摆在柜台上,那银饰足有二两重,别说住柴房,就是去大客栈找个上等房间也绰绰有余了,李逍遥不禁纳闷,这二人既然有钱,何苦来找这种简陋的小客栈。

老板娘是个黄脸粗糙妇人,手里捏着账簿,也不看那块银饰,只是说:“没房间了,你们去别家找找吧。”壮汉叹口气,只得转身捡起包裹往外走,大肚异民女子脸上流露出一股无奈的神色紧紧跟在后面。二人还未出门,从楼上嘻嘻哈哈下来几个衣着异样的姑娘,还在楼梯上便大声喊着:“老板娘,退房。”

这些姑娘衣着虽异样,却非异民服饰,而是不同于今人的古时样式,只是纹饰却又和古时不同,绣了些不知是鸟是兽的东西在上,那布料颜色鲜艳,显然也不是古时人能做出的,只是红绿相搭并不美观,再兼几人样貌着实比普通还差着一着,愈发不伦不类起来。

黄脸老板娘笑呵呵的看着这几个姑娘道:“这就走了呀,不多住几日,在钧天城玩玩?”

其中一个麻子脸姑娘答道:“我们才不是来玩呢,我们呀,是来谒见玉帝爹爹的。”

另一个矮胖姑娘接着说道:“昨天就是玉帝爹爹每半年少阳门上接受万民朝拜的日子,我们等了一周才没错过,还抢到第一排,离玉帝爹爹最近的位置了呢。”

又一个眯着眼的姑娘道:“就是,我还看见玉帝爹爹看了我们,对我们笑着挥手呢。”

李逍遥闻言不禁皱眉,昨日玉帝登少阳门,他和张阵尉就在附近护卫,那玉帝在城门上,人群被隔在数十丈外,只有事先登记好的数百人才可接近到城门下,都是世家子弟、各地小官、乡老之类,哪有这些年轻姑娘的份?隔着四十丈,就算真在人群第一排,又哪能看得清玉帝脸上是哭是笑,这些姑娘也未免太能幻想,这“玉帝爹爹”的称呼又是怎么回事?

可没等李逍遥脑中回忆完,那个矮胖姑娘却拖了一声长长的“嗷”,这一声初始低沉,越拖却越是高昂,直到最后冲上云霄,尖利不可闻了,这才又吸一口气,重整旗鼓,大声嚎哭了起来:“嗷……嗷嗷……玉帝爹爹对我们笑……嗷……生在东土天界我真是太幸福啦……”

麻子脸姑娘扶住矮胖的那个,也哽咽起来了:“有玉帝爹爹,我们有生之年,必能得见我东土天界君临诸天。”

眯眼姑娘也重重点头,眯着的眼努力张大了些许,对着五尺外的墙壁露出了遥望远方的神情:“一定会的。”

黄脸老板娘看着这些姑娘又笑又哭,不由自主的张大嘴显出一副看到什么天下至怪的表情,半晌回过神来,讪讪笑道:“见到就好,见到就好。”从柜台下面抓出几文碎钱摆到台面上,“这是找你们的钱,慢走啊。”

那麻脸姑娘哭腔还没褪尽:“嗯,王母妈妈后天就要去旻天城看望守在神魔井边的兵哥哥们了,我们也要去给王母妈妈喝彩。”

矮胖姑娘一听兵哥哥,杀猪般的嚎哭猛然间刹住了,立刻变作了一副娇羞样,捧着三层下巴挤着嗓子道:“兵哥哥都好英武,人家也想嫁给兵哥哥。”想到自己也属于天界兵哥哥中的一员,李逍遥就只觉一股酸凉从背脊直蹿头顶。

“赶紧走吧,要赶不上船了!”那眯眼姑娘总算不再对着眼前的墙壁遥望远方了。几个姑娘拿了找的钱,歪歪斜斜行了个汉代礼,带着微笑昂头走了出去,一个个脸上容光焕发,仿佛又一次获得了新生。

李逍遥直觉着心灵受到了重锤无遮无拦的一击,究竟是思绪万千还是一片空白,便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那异民壮汉却不来和李逍遥共享这番心灵上的冲击,急忙扑到柜台前,满脸希望道:“这下有房了吧,我就要他们退的那间!”又回过头笑着对那异民女子道,“你看,我说肯定能找到房,你还不信……”

“你们去别家找吧,我们没房了。”

这一下李逍遥比那异民壮汉更讶异了,明明已经有了空房,这老板娘怎么却还这样?

“刚才她们退了一间房,你怎么会没房!”壮汉大声道,“我都看到了!”抱着孩子的异民女子脸上,却现出一股“就知道会这样”的神色。

“我说没房就是没房,你们上别处找去。”老板娘干脆背过身去不理他们。

异民壮汉站在那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我们不是来捣乱的,我们是来找工作的,我们都是好人!”

老板娘还是背对着他,手拿着抹布在瓶瓶罐罐上敷衍了事的擦着:“你工作也好捣乱也好,和我没关系,我这店小,您大爷去别处找地儿吧。”

“老板娘您就行行好,我们都找了一天了,哪都说没房,我女人和孩子身子弱,我们只住一晚,明早天亮就走不成么?”壮汉身子有点软,双手撑在柜台上微微发抖。

“不成不成,住一刻也不成,你们赶紧走吧,别给我添麻烦。”

壮汉嘴唇抖了几下,却没发出声来,呆了一下,转身慢慢准备离开。李逍遥有些看不下去,又想若此人走去别处,反而不好查探,于是走进客栈:“店家,既有空房,不让人住又是为何?”那壮汉见刚才所遇路人进来帮自己说话,不知所以,愣在了那。

黄脸老板娘见又来一个,没好气道:“我自家的店,不让谁住还不行么?”

李逍遥笑笑,摸出腰牌往柜台上轻轻敲了敲,那是面武德司队长腰牌,李逍遥见张阵尉在外打探时,只要拿出武德司的腰牌来,对方无不先是大吃一惊,然后便千顺万服了,此刻李逍遥有样学样,也想震慑这老板娘一下。

不料,黄脸老板娘扫了一眼腰牌,却不吃这套,瞥眼冷笑道:“你们公家定的规矩,此刻你倒来问我,也是稀奇。”

这下轮到李逍遥和那异民壮汉惊了,李逍遥全不曾料到是公家牵扯其中,忙道:“店家,这可不是我们衙门的规矩吧?”

“难道你们衙门的人还有不知道这规矩的?你这小哥,别是做了假牌子出来骗吃骗喝的吧?”老板娘冷笑不止,眼中更流露出一股蔑视意味,“就算是招摇撞骗,也该知道些起码的规矩才好骗人吧。”

这一番话直训的李逍遥额头冒汗,赶紧陪上笑脸道:“老板娘,你不知道,我才来这没几天,这上街来巡还是第一次呢,到底是什么规矩,你就告诉我呗。”其实李逍遥进武德司至今已经近两月,只是他疏于学习,光是跟着张阵尉训练吃喝,平日又不能随意在外面走动,所以才不知许多钧天城人人皆知的规矩。

“嘿?去年起巡检所就来挨家挨户通知过不得租房给幽天异民你这衙门的人不知道?还说若幽天异民问起,就说没房。我们小本生意,哪敢得罪巡检所,否则以后还吃不吃饭了。”

这下李逍遥更奇了:“巡检所为何这般规定,这岂有道理?”

老板娘斜靠在柜台上,懒洋洋道:“切,还不是给什么异民作乱给闹的,草木皆兵呗。”

“这样做法,异民来钧天城求学工作,岂不都无从落脚?”

“去他们同族人的地方找住处呗,反正外面也不会给他们工作的。”老板娘胳膊支在柜台上撑住头。

李逍遥心想既然是巡检所的规定,自己自然也不能坏了规矩,不过能去别的异民那住,倒也不难解决,转身对着异民壮汉抚掌笑道:“咱们也别让老板娘为难了,我正好知道这附近有异民开的客栈,正好你们可以去投宿,我给你们带路。”

“我们宁可露宿街头也不能去,被别的异民发现了,会打死我女人的。”那壮汉却坚决的摇头。

李逍遥大奇:“这却是为何?”暗想莫不是这两人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逃了出来,所以怕被同族人追杀。

那壮汉憋红了脸,吭哧许久,再三下定了决心,才吞吞吐吐道:“我们俩……是私奔逃出来的……”

一句“私奔也不是死罪”还没来得及从念头变出语言,“哪逃出来的,老实交待!”的呼喝已经抢了先。李逍遥侧头看去,一队手持棍杖的巡检所的衙役围了上来,把他和异民夫妇包在了中间。待众衙役站定了,一个胸背挂着软甲的衙役这才拨开两个衙役走上前来。显然他是个捕头之类,比周围不穿甲的捕快衙役们地位要高上那么一点,所以抓紧机会做足了这番人上人的架子。

这捕头喝完那一声,走进包围圈,先是整了下软甲,然后背起手来,上下打量着两个异民和李逍遥,见李逍遥并非异民打扮,点着下巴问道:“那边那个,你又是什么人?”

李逍遥走去捕头跟前,拿出腰牌,那捕头一看,登时鼻孔低了一截,低声道:“原来也是武德司的兄弟,张阵尉就在外面,这里交给哥儿几个,兄弟先去休息吧。”李逍遥是武德司队长,他是巡检所捕头,职位正相当,故而如此客气。李逍遥抬眼一看,果然张阵尉就在客栈门外,手里提着自己的双鞭和李逍遥的剑,正在朝客栈里面观望。李逍遥朝张阵尉轻轻点下头,表示自己在这,然后和那捕头交流道:“这人说他们是私奔逃到这的,说是被族人知道的话会打死他女人,所以在这找住处来了。”

本来李逍遥以为那捕头听了什么私奔要杀人的事情肯定会不信,却不料那捕快似是全不觉得有什么可疑,只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兄弟去歇着吧,这我来处理。”李逍遥只好钻出包围圈,和张阵尉站在一起,把自己知道的和张阵尉又说了一遍。

客栈里面那头,捕头又抬起了鼻孔,粗着嗓子道:“哪来的?路引拿来看看。”

异民壮汉眼中有些惧色,小声道:“我们从幽天城来的,我们是逃出来的,没有路引。”

“那你是干什么的?在哪工作?”

“小人两口子才到钧天城,还没来得及找工作。”

“那钧天城有谁认识你们,能给你们两个作保啊?”

“这……小人在钧天城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识啊。”壮汉越说越是着急。

“又没逃命出来没路引,又是刚到没工作,还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倒是推的干净。”捕头的话越来越尖锐,大汉也越来越惶恐:“大人,我们是好人,我没说谎!真的没说谎!”

“哼!”捕头很快的翻了个白眼,“谁能证明你没说谎?谁能证明你不是图谋作乱,在这找借口搪塞?”

“大人,这……这……小人也没办法啊大人!”壮汉头上也开始冒汗了。

捕头一挥手,打断大汉:“行啦,你再说下去也没用。”又整理了下软甲,“跟我们回去,查清楚了再说。”说罢,侧过身吩咐周围衙役:“把他们带回所里。”几个衙役也不应声,上去两两夹住那异民男女,异民两口子哪里见过这阵势,女人当即吓的抽泣起来,壮汉被抓着胳膊,又不敢挣扎,急得连声喊道:“大人,我说的都是真话,没骗你呀。”

捕头转过身也不看他,只是冷冷说道:“是不是真话,等我们和幽天城核对过了自然就知,不用在这啰嗦。走!”这最后一个字却已经是对衙役们说得了,于是一群衙役簇拥着异民壮汉和女子,离开了客栈。那捕头自己走来李逍遥和张阵尉跟前,又换上笑脸:“张大人,明天我们就和幽天城巡检所核查此人,中午就能查问出个一二,到时您看到明天下午了要不打发个人来我们衙门走个公文?”

张阵尉也带上微笑:“不妨事,就是个手续么,明天我和李队长正好外出有事,顺道去拿就是。”

“那明天我等大人和李兄弟大驾。”说罢那捕头抱拳行礼道声“先告辞了”,转身追上队伍回去了。李逍遥这一阵听的稀里糊涂,问道:“张阵尉,这走个公文是做什么?”张阵尉答道:“若是那人真是什么作奸犯科之辈,拿下他就是功劳一件,虽然事情已经交给他们巡检所了,可毕竟这事是咱们先发现的,他要把案情写个东西给咱们,说清楚是咱们先发现贼人,咱们就能拿这公文去论功领赏了。”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就算是个小偷小摸的贼人,也能给咱赏个十两银子呢,要是什么杀人凶犯,那赏个几十上百两都有可能呢。”

“原来如此!”李逍遥立时明白过来,“这样大家抓贼就更有热乎劲了。”又想到壮汉所说因由,便又问道:“可那壮汉说他俩私奔出来,被族人发现就要杀死女人是怎么回事?这借口未免太过可疑了吧。”

张阵尉摇摇头:“这倒不是他胡说,他们异民陋俗,男女婚配,必须经由父母之命,若是父母不同意,绝不能往来,若是男女私下来往,就要把女子绑在柱上,乱石砸死,男子也要接受鞭打。”

李逍遥不禁失色:“怎这等暴戾?难道异民嫁娶婚恋,全不能自己做主么?”

“若是父母同意,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不同意,那就断然不可,否则必定死路一条,除非私奔逃走,从此不再回去。”张阵尉低头把长剑交给李逍遥,边走边谈论道,“不过女子家人必会四处追拿,他们异民本也比我们汉土人紧密的多,只要有异民的地方都能追到,所以那大个子若真是私奔出来,倒也确是不能去异民的地方借宿,以免被人认出来。”

张阵尉又说起异民和幽天城过往:“幽天地界,自盘古后一直属东土天界,但过往之时,盘古和帝俊天庭均孱弱,外域邪神趁机控制了那里,在千年之前,东方魔神伊奘诺尊祸乱之时,邪神领异民控制幽天城,竟也妄图自立。后黄帝遣天庭大军征讨邪神,收复幽天,可直过了百年,异民依旧不服王化,不肯降服。于是黄帝派大将箕星率天兵十万进驻幽天,严刑峻法,杀作乱之辈数十万,由此才换来幽天数百年太平。”

“可惜黄帝之后,几代玉帝柔弱,总是对作乱的异民网开一面,由此这些异民愈加跋扈,这些年又开始四处作乱,实可谓好了伤疤忘了痛,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他们还以为自己多厉害了……”二人谈谈走走,待回到武德司时,已是满天星斗。

第二日用过午饭,张阵尉果然带着李逍遥来巡检所。这巡检所不像武德司那般清净,门院到大堂到处是人,其中还有些带着小孩,狂跑狂跳喧闹不休,更有甚者就在巡检所的廊下墙脚拉撒。本来人间也常若此般,李逍遥也不觉奇怪,只是不知这许多人来巡检所做什么,张阵尉答道:“这些人啊,都是来开路引的。”

李逍遥奇怪:“路引不是各村各坊里正开就行了么,何必聚集到巡检所衙门来?”

“这是你不知道了,里正们所开,也就是在汉土天界之内行走,这巡检所的路引,可是拿了就能去汉土天界之外的地方了,这些年去极西之地的人不少,说那里东西新异,建一间房就可高宽十余丈却无需梁柱,还有瞎编说西方马车有四轮,四角各一,能拉千斤,你说可笑不可笑,这车要是四个轮,岂不是不能拐弯了么。”话虽如此,张阵尉眼中依然流露出向往之色。

“听起来倒是稀罕,阵尉啥时候也带我去走一遭?”

“这一张路引5000两银子,你出得起这钱,我可出不起,不是达官贵胄,就别想这等好事啦。”

一听价钱,李逍遥“嘶”的吸了一口凉气,正待感叹,二人已经穿过巡检所大堂来到了中院,张阵尉朝着一个房间努嘴:“喏,到了。”

捕头和许多衙役窝在一个小房间内,早已准备好了公文等着他俩,交接很顺利就完成了。闲聊中,李逍遥问起那犯人夫妇,捕头道:“嗨,和幽天城问过了,还真私奔,那边家里也没报给衙门,这才让他们跑到钧天来了。”

“那这私奔要怎的处理?”

“私奔咱们不管,不过没有路引私下进入钧天可不行,这就遣送回幽天,那边交个罚钱让家里人领走就是了。”

“可是送回去,不是要被他们家里人打死么?”李逍遥想起张阵尉那些话,心中不免担忧。

“如果他们家人真这么干,那就是命案了,”张阵尉大义凛然,“想来他们也不敢。”

旁边的小衙役阴恻恻的笑了一声:“只要这些蛮子别到处乱窜,他们村里那些事咱们才不管。”

李逍遥的心思闻言不禁打个趔趄,隐隐觉得不妥。但毕竟这里已经不是武德司管辖范围,他也不便多言。虽然进入武德司时日还不长,但这各个衙门各自权责范围内的事情别人尽量不要多开口的规矩他还是懂得的。

捕头很是热情,亲自送张李二人出去。走到内院,远处角落那异民夫妇也被押出来了,脸色灰暗,看样子折腾了一晚上没睡。几个衙役拿着玄铁枷跟过来,李逍遥一看正是自己戴过的那种,被锁后真气全无,辛苦难当,他一个爷们尚且如此,那女人大着肚子,本就走路吃力,焉能再撑得起这几十斤铁枷?果然那壮汉大急:“官爷,我女人八个月了,受不起这枷啊!”

“吵什么吵,不想受罪就别乱跑,这时候知道怕啦?”一个衙役骂道。

“官爷你锁我就行了,放过我女人吧,那是两条命啊!”壮汉噗的跪下不断磕头,“官爷求您了,求求您了……”额头敲在青石板上,发出了乓乓乓的声响。

衙役头目却不理他,头一摇,两个衙役抬着玄铁枷锁架在了那女人身上,手一送,还没上锁,女人就承受不住数十斤的重量,摔到在地,还没锁上的铁枷也掉到了一边。那衙役本就因为被派押着两个犯人走这几千里去西北苦寒之地,他就满肚子不乐意了,如今枷锁掉在地上,又得他重新抬起来给犯人上一遍,前面辛苦全白费了,还没出门就这么多麻烦,气的牙咬,眼中这异民男女更是丑陋可恨,一脚踢在女人腰上:“别装死,起来!”女人本在挣扎起身,被这一脚踢在腰上又扑倒了下去。

那壮汉还在磕头,却见妻子被人欺辱,喊了声“使不得”,人没站直就猛冲了过去,推开踢人的衙役,护在妻子身前。那一众衙役当即大呼小叫起来,“干什么!”“别让他跑了!”一群人挺着手中大棒围了上去。

壮汉又跪下,这一回却不磕头,举着双手护在妻子身上,还想开口求情,衙役们却不管许多,大棒只顾上去就打。壮汉只有双手,周围衙役却有五个,乱棒雨点般着落过去。远处的李逍遥见那壮汉只是一边用身子护着妻子一边挨打求饶,全不反抗,但手下似乎功夫不弱,居然也挡住了五根棍棒不落在自己和妻子身上,稍稍有些惊讶。

那刚才被推倒的衙役见居然打不中,忙大呼“犯人抗法啦”,周围便冲出一群衙役来,提着大棒加入围殴。为了不被壮汉格挡,不用拍击而是朝着二人身上接连不断刺去,那壮汉手再快,也挡不住十几根棍子雨点般着落下来,壮汉连连怒吼“你干什么”,不几下,那群衙役中开始透出了女人的尖叫声。李逍遥心道这种打法未免过分,便想走去阻止,张阵尉看出他心思,赶紧拉住他:“别人衙门的事,别乱来。”

李逍遥还想争辩,突然那边传来一声虎啸,李逍遥闻声望去,却是那壮汉站起来大吼着抓住一个衙役的棍棒,连人带棍丢了出去砸在其他衙役身上。其他衙役连忙退后,透过散开的人群,能看到地上女人脸色青灰,脸上头上许多肿块,下身血流浸透衣衫散了一大片,而且,毫无动静。

壮汉忙又跪下抱起女人,又是探鼻息又是摸手腕,女人毫无反应,壮汉的手颤抖起来,放平女人站起身来,抬起头,瞳外满是血丝,双眼瞪着周围衙役们。一个半路才冲出来的衙役见这人居然敢站起来瞪着他们,喝声“跪下”,一棍子打在壮汉膝盖弯,想要从背后突袭把这壮汉打跪在地。可这回他却想错了,壮汉却连腿都不曾弯得少许,回手一探就抓住那衙役脖子拽了过去,他身高臂长,另一手跟着抓住衙役裤子,双手一举。那衙役突然间被举到了半空,完全不知怎么回事。

壮汉双手高举着衙役,森森白牙紧紧咬合在一起,眼中血丝遮蔽了瞳外所有地方,再也看不到一点白,睫毛仿佛也要滴出血来,虎瞪着眼前众衙役。就这样过了少顷,壮汉微微一张口,想要说句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啊”,先是涕泪从脸上不断涌出,随后大张着嘴放肆号哭起来,眼泪仿佛在喷出来,口涎也从嘴角混着眼泪一起滑落,身子却依旧一动不动,脸上的横肉随着哭喊在扭曲滚动,血红泪眼暴睁着似乎眼角即将裂开,高举的双臂肌肉微微颤动,虽是痛哭,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却让人想起熊豹互相撕咬时的恶吼。一切仿佛不是一个失去爱妻的悲痛的男人,而是一个对着世间凶性大发的夜叉。

周围人都被震慑,莫说动作,就连声音也没发出半点。壮汉一声哭喊尽,突起爆喝,双手抓住那衙役猛的下拉,右腿曲膝上迎,喀喇一声,膝锤正中那衙役后背,整个人仿佛被对折了起来,一口血喷出,眼泡突出,显是瞬间丧了性命。

一个衙役惊惶大叫起来,其他衙役这才惊醒过来,乱嚷着“杀人啦”乱跑起来,有的人挺着大棍冲上去打壮汉,有的丢了棍棒跑去想要换上刀枪。那壮汉也不待衙役靠近,直冲入众衙役中左右挥拳踢腿,被打中的衙役倒在地上,有的打滚呻吟,有的竟一动不动,不知是死了还是昏了过去。

更多衙役批了甲拿着刀盾冲来加入战团,却依旧不是壮汉对手,那壮汉仿佛恶煞附身,刀砍在身上血流而出也全然感觉不到一般,双手如铁打的大锤,钳在一起能连盾带衙役的胸骨一起压个粉碎,不出一刻,地上就躺了十几个衙役。这边送李逍遥和张阵尉出门的捕快见突然生变,呆了一呆,眼见壮汉凶猛,顾不上张李二人,冲回去拿他的武器。

这异民壮汉身挂十余处伤,却越战越勇,越战越疯,愈发像个人们传说中的恶魔。堵在周围的衙役们被壮汉的拳脚到处碰上个就死,擦上个就伤,早已丧失了打斗的信心,忙不迭的逃散开去,离这个煞星越远越好,地上躺了超过二十人后,壮汉周围已经是空空荡荡。

内院周围的房屋里,吓的魂飞魄散的衙役们早把地上的同僚视若无睹,紧紧关上房门藏了起来,剩下的出路只有李逍遥和张阵尉身后不远的院门。院门没有门扇,但衙门内其他捕快们已经到了此处,还带了数十枪牌手,只是见壮汉凶恶不敢上前,就在门洞内架起兵刃处堵着出路。壮汉抱起女人的尸首,朝着李逍遥和张阵尉见而来,二人均戒备,又慑于壮汉气势不敢首先出手,那壮汉三两步就跨到二人身前,却也不管他俩,擦肩而过直往院门冲去。

可此时院门早已密布枪牌,壮汉撞出更多伤,却也没能撞开个缝隙来。一些拿着弓弩的衙役们爬上房顶,想要从周围攒射。张阵尉见周围衙役已将壮汉团团围困,低吼一声“动手”,率先冲了上去,想要从背后擒下壮汉。

张阵尉和李逍遥的兵刃在来时就在入口处卸下,因此张阵尉只能靠拳脚功夫,一脚踢出也噼啪声响,正中那壮汉左腹,满以为能踢壮汉一个跟头,哪知壮汉只是一趔趄,随即往后一跳跃出半丈有余,反而到了张阵尉身后,跟着一拳正中张阵尉后心,把张阵尉打了跟头,撞倒在院墙根。

李逍遥本不欲动手,此刻见壮汉上前一步,要结果了张阵尉性命,赶忙驾起气剑激射而去。虽然壮汉凶猛,可血肉之躯毕竟难当李逍遥气剑,因此李逍遥故意偏了准头,朝着壮汉身前射去,只想阻挡壮汉去追打张阵尉。那气剑射到壮汉身前随即爆裂,成一股真气气浪向着四周撞去,壮汉左手搂着妻子尸首,另一手挥着拳头正要去打张阵尉,身子重心正斜,被气浪猛一推,整个人仰天摔到,女人尸首也被气浪撞飞跌落在地,落地声如棒打厚革一般。

就这么一下,周围的弓弩手已经到位,纷纷张弓朝壮汉射去。壮汉连打两个滚,却依然中了三四箭,只是他肌肉紧实,这些箭矢才和刀枪一样没能深入,都只是表皮伤。壮汉滚到一个躺在地上还在呻吟的衙役身边,抓起衙役做盾,可四围都是射来的箭矢,挡得一边顾不得另一边,于是又抓起另一个衙役尸首,左右举着当作盾牌。

抓着连个人肉盾牌,壮汉又想去带上爱妻尸首。可双手高举,壮汉试了十数次,终究是无法再夹带另一具躯体。愣了一阵,自己又中两箭,女人尸首上也插上了好几支箭矢,终于定下决心,哭吼了一声,举起连个人肉盾牌挡在身前,撞破院门的枪牌阵冲了出去,巡检所的衙役们本没有对付悍勇匪徒的经验,一层包围之外再无阻拦,壮汉逃出城外就再难找得到了。

眼瞅壮汉去远了,房顶上的衙役们才慢吞吞爬下来,其他衙役跑来照管受伤同僚。出乎李逍遥意料的是,倒在地上的几十个衙役里,倒有四五个完全没受伤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李逍遥去扶起张阵尉,虽然还能行走,可后心挨了壮汉一拳,整个人都气息不畅,走两步就呕呕欲吐。

之前说去拿兵刃就再也没出现的捕快又恰合时宜的献身了,帮着李逍遥扶着张阵尉进房休息,女人的尸首也被抬进隔壁房间。过了半个多时辰,听得隔壁一个男人颇不快的说道:“这都死了一阵了,还叫我来干什么,我们牢里又不关死人。”

声音有点耳熟,李逍遥便走出房间,向隔壁张望,只见一个黑衣人身着天牢制服,应是监舍长之类,正在那和巡检所的衙役们嚷嚷。一个巡检所的捕头样人物在那解释:“这可真是不赶巧,刚还生龙活虎的呢,咱们弟兄们和贼男女好斗一场,伤了好些人才拿下这娘们,可惜让男的给跑了。没想到抓到这一阵子竟死了。”

天牢来人没好气道:“这么个大肚子娘们能有多厉害?”

捕头笑道:“不是亲眼见过我也不信呐,别说咱们弟兄,就是武德司的阵尉也被打坏了呢。真个是厉害!真个是厉害!”捕头拍下手,表示强调这女匪有多厉害,“不过这下既然死了,也就不好送去大牢了,劳兄台白跑一趟。这样吧,我们出个疏,说个原委,兄台也签个字带回去。晚上我请兄台喝酒,给兄台赔个不是。”

大概有了好处人心情就好,天牢监舍长语气也立刻变了:“贼人凶悍,中了这么多箭,死了也是没办法,就依你们吧。”说罢转身走出房来,李逍遥一看,正是前几日去天牢时所见过的那个监舍长,难怪声音耳熟,只是才见过一次,何以却觉得很久之前就认识呢?

李逍遥转回房间,将事情说给张阵尉,不明白巡检所为何编谎,还要叫天牢的人来。张阵尉笑笑:“在他们手底下让人跑了,这说出去是天大的干系,要是再加上打死怀孕平民的过错,那就不知道多少人得掉乌纱帽了。如今说成男女都是悍匪,抓了一个跑了一个,自然就显得功过相抵,没多少责任了。至于这女的为什么死了,那自然不能是被活活打死的,只能是双方打斗被擒,伤重不治而亡。”

“那这和天牢的人有什么关系?”

“活捉了悍匪,自是要关去天牢,天牢当然得来人。至于死人,有天牢的人来签上这么个字,就表示这悍匪被捕后因伤重死亡无法送去天牢是两个巡检所和天牢的人共同见证的,这才能互相对证,天衣无缝了。一会啊,就该来找我们签字了。”

“我们难道任由他们这般胡来?草菅人命?”

“他们也是难做啊,那男人如此凶悍,你也亲眼见了的,打死打伤几十人也不是虚的,死伤这么多人,再被追究责任,这活可就没法干了。”

“可他们要是不打死那女人,哪还会有后来这些事情?”

“执法啊,最怕的就是这些贼人乱跑乱动,谁知道会不会就逃走了或者出手伤人呢,所以执法一定要威严,那男人要是一开始挨打不要抵抗不要乱跑推人,也就不会引来更多棍棒了,说到底,还是这些蛮子不通人情事理才成了这样。”

因为壮汉护妻才导致恶果,张阵尉说的好像也有一套,可李逍遥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却也说不出什么。果然不多时,那捕头拿着一纸公文来,让张阵尉签字。那捕头也请张阵尉和李逍遥晚上赴宴,可张阵尉受伤实在难受,便推脱了。李逍遥和张阵尉回到巡检所,憋着一肚子郁闷,又总不由得想起,那天牢的监舍长,何以如此熟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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