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宁王府中,正是那间白衣青年救治皇室中人的屋子,在这晴日当空时却以黑布将门窗都遮掩住,满地的烛火虽能让其中昏暗尽失,但到了外面就丝毫看不到里面的动静了。
屋子里像是在进行着什么仪式,许多身着道袍的人闭着眼盘坐在地上的蒲团上,盘坐在点着的烛火之间。他们各自诵经念咒,若有外人闯入,不论他是否对术法有着什么了解,也绝不会从那嘈杂之声中听出什么东西来。
皇帝盘坐在屋子的中央,他的需求,正是这众人与烛火在此的原因。他闭着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绿,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额头上滴落。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深色的道袍,站在打坐的皇帝身旁,不断对皇帝说着他不一定能听得懂的话,净是些运使气力,流转精神的诀窍。
这不知所谓的事情一直持续到晚上,皇帝终于起了变化,只见他面上的异常色彩缓缓褪去,一股沉重的白雾从他鼻中呼出,慢慢张开闭着的双眼,他眼中的神采,竟使周围的重重烛火霎时失色。
皇帝站起身来,动作灵活得很,他对着老道深深一拜。
老道连忙还礼道:“陛下,您现在感觉如何?”
皇帝笑道:“朕可是好久没有呼吸得这么舒畅了!手脚腰背都是充满力量而运动自如,真正是年轻了二十岁啊!”
“祝贺陛下!您已经练成了这套万寿无疆护国神法!此后盛平皇运,轻易便可再传千年!”老道说道。
皇帝大笑道:“千年就足够吗?朕知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只用这千年作后福来抵朕受过的苦可真是说不过去了!”
老道听过又说:“陛下或可接着服用我们炼制的仙丹,由我们护法来继续修行,直可修到令王朝往后的继承者统统位列仙班,神榜有名!也便成就了千秋万世,再无忧虑了!”
皇帝继续笑着,他笑得就像在美梦里一样开心,却认为自己此时比以前得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眼中的自己是一个中年发奋自强,励精图治的明君,有理由坚持每一件自己认为正确而无伤风雅的事,却认识不到自己照比原来的那位皇帝已是越走越远了。
“老道长,”皇帝说道:“今日让你们受累了!快快带着诸位小道长回去歇息吧!朕要处理的国务又荒废了一天,现在可要用加倍的力来补回来了!”
老道说:“陛下保重!山人今晚还要与弟子炼制接下来修行所需的仙丹,三日之内便可给陛下送来,陛下可莫要着急!”
“嗯!道长受累!”
......
老道跌跌撞撞地出了门来,只发出一声惨叫便倒在了地上,在外等候的弟子立刻赶过去将他扶起,只见他面色已成紫黑,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只有眼皮不住地抽动宣告着自己仍然活着。随后走出的弟子无一不与老道是一样的情况,外面的弟子一边掐着他们的人中,一边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很快便将他们唤醒,又拿来预先准备好的汤药喂给他们服下。
老道推开扶着自己的弟子,转过身去望了望身后那扇半掩着的门,门内昏黑阴沉更甚于夜空,还有着一阵阵腐败糜烂的气味从其中传出。那正是皇帝所处的地方,但老道等人所见,却是皇帝看不见的了。
“师父,再这样折腾几天,那皇帝还没归西,咱们却要先给他陪葬了!”一个年轻的弟子缓过气来说道。他们仍在门前,皇帝就在门内,但那弟子却毫无顾及。
老道想了想说:“为师也是没办法,咱的药需得在这样境地才能发挥出效用,只要让这烛火晃晕他的神志,夺走他的气息,咱们再陪着他说几句梦话,他便只能一直沉迷在其中,作咱们的摇钱树了。”
那弟子撇撇嘴道:“就怕有命拿钱没命花哟!”
“混账!”老道抬手欲打骂道:“为师会害你们的命吗?这几天应有的害处为师心里都是有数的!对你们这般年纪,这点折腾可是远远赶不上之后吃喝嫖赌减去的阳寿;对为师,才算是命中的一道坎啊!”
“师父你......”那弟子忽地紧张起来,众弟子也察觉到老道无意透露的一些消息。
“怎么?”老道笑道:“为师虽然修的旁门左道,只知道忽悠钱财,没几分真才实学,但自己的事情,倒还是清楚的......这是我领你们吃的最后一碗饭,今天之后,你们就散去自寻饭吃吧!要是遇到同门投靠,可别忘了帮衬一把!”
“那为何我从来见不到师叔伯呢?”又是那名年轻的弟子,他话一出,其余弟子皆投以责怪的目光,怨他的话不合时宜。
“嘿嘿......”老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抬头看了看天说:“他们该是......早就上天做了神仙吧!”
年轻弟子冷冷地说道:“这世上......跟本就是没有神仙的!”众弟子全都沉默了,只因他们谋生的手段虽是以神仙之名,心里却早已不信有神仙高居在天上,冷眼旁观世间万态了。
老道低下头撅撅嘴,像是很失望,“但妖魔鬼怪总是不缺的,要是果真没有神仙啊,那这世界真是悲惨啊!”再将头抬起,他又恢复了那身为师者的威严,厉声说道:“不管如何,你们都给为师记住!诓骗人的把戏,通通都要用到有权有势之人身上!谁敢坑害本分老实之人,便是欺师灭祖,自取灭亡!”
此言一出,众弟子就地跪下磕头,以此拜别自己的师尊。
正当这时,忽见不远处冒出一个人影,辟荣城执政骆靖明正向着这边走了过来,“抱歉,打扰诸位了!”
老道示意众弟子站起身来,对骆靖明问道:“骆大人所来是为何事?山人刚刚辅助陛下完成了今日的修炼,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问山人。”
“哦?道长辛苦!”骆靖明拱手道:“不过,本官是来通知道长,您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可取领过银两,回山中去修行了!”
老道笑道:“那山人就在此谢过骆大人了,就算大人你不告诉山人这些,山人也打算在这几天内便要带着弟子们跑路了!呵呵,老骨头,折腾不起啦!”
“很好!本官要入内与陛下讨论一些事情了,望道长不要逗留妨碍!”骆靖明说道。
老道点点头,“告辞!请!”说完,便带着众弟子离去了。
......
皇帝望着那进入的人影,搔了搔自己的鬓角,他眼中的骆靖明猥琐而弱小,怀揣着的心思已被盛平的皇威完全压制住,整日整日在伴君如伴虎中战战兢兢。
不待骆靖明请安,皇帝先说道:“骆靖明,你来得正好!快上前来!”他看着骆靖明头也不敢抬的走过来,得意地说道:“朕之妻妾儿女,早于妖祸之中遇难,但朕已无意再兴选秀,劳民伤财,便劳烦你在皇室中找出几个相貌端正的晚辈来,过继到朕的名下来。”
骆靖明说道:“陛下英明!臣晚些时候会去着手处理!”
“嗯!”皇帝点点头,“哦?我还没问呢,你来是为何事?”
“回陛下,”骆靖明答道:“我收到消息,王爷从昨日已现身在旭宁府中,这时便将要归来了!陛下可否要出去迎接?”
皇帝瞪大了眼睛,他当然知道这个“王爷”指的是哪个王爷,连忙对骆靖明说道:“速去召集所有皇室成员,都要随我前去迎接旭宁王归来!”
骆靖明笑道:“他们已在外面等着陛下了!陛下这就可以带着他们前去了!”
皇帝点点头,默默赞许他为自己省心不少,他迈着大步走了出去,跟在身后的骆靖明却要跑起来才能追赶上,皇帝头也不回向前走着,却不见骆靖明有跟不上他的情况发生。
在那王府门前,皇帝看到了皇室中人正在那等候着。见了皇帝到来,他们一齐行礼,待他们将头抬起,皇帝在年轻一辈中打量着,为了过继到自己名下的人选。忽然,皇帝注意到周围的卫兵似乎有点过多了。
“骆靖明,有必要找来这么多卫兵吗?”皇帝问道:“此事只要皇室中人齐到场便可了。”
骆靖明答道:“现在此地的卫兵,都是辟荣城中最精锐的士卒,对这旭宁府之主,他们实在是有这必要一齐去迎接。望陛下成全。”
皇帝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辟荣城的夜市,喧嚣在皇室中人到来后便戛然而止,皇室中人交谈的声音甚至掩盖住了卫兵行军时的声音,这叫皇帝欢喜非常,以他们现在的面貌,威严仍能换得百姓的尊敬,面貌气势仍能镇得住最为精锐的士卒。
谁人还敢来质疑盛平的皇运?再遇见那白衣青年,皇帝必不念他救人的功劳,反而却一定要治他妖言惑众之罪了。
“兄弟啊!你看到这些,还会为我那一次轻视你的意见而灰心吗?”皇帝想着,眼角竟有些湿润了,恍惚间,他突然搓了搓眼睛,似是不相信眼前所见......这辟荣城的夜市,怎会这般的熟悉?与那衍天京中夜市竟是一样的景象,就像......他往日里夜间出游一样。皇帝想得冷汗直冒,已不敢多想了,但他收回思绪,注视周围的时候,却又察觉到自己慢慢地听不见皇室中人的交谈了,而那卫兵行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整齐的步伐竟像是要迈进他的脑袋一样。
皇帝不断地打着哈欠,因他吃的药,前几日在这时他便已经入睡了,但现在他却要继续承受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煎熬,他已变得神不守舍,口中喃喃地念着:“朕这是怎么了?可不能叫皇弟瞧见我的这副模样啊!”
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渐渐模糊,只这一瞬,本在夜市中穿行的众人突然停住了脚步,周围地灯火突然变成一片黑暗。
“怎么停下了!为什么黑下来了!他们不点灯吗?骆靖明!叫他们点灯!”皇帝嘶声吼道,黑暗中只知道他张牙舞爪,却见不到他狰狞的面目。
“陛下,我们到了!灯火将点,您不用急,也拦不住!”骆靖明笑着说道。
“哼!”皇帝也冷笑起来,厉声斥道:“你给朕把话讲清楚!你话中到底藏着什......”未及讲完,皇帝只觉腿后收到重击,几日的修炼让他自觉充盈的气力此刻竟然半分也使不上来,他立刻便趴在了地上。
听见脚步声从身后转到身前,皇帝清楚那便该是骆靖明了,他奋力用胳膊撑起上身,下半身却使不出半分力气让他站起来了。
“骆大人!到底发生何事?”皇帝大喊着问道。他讲得虽急,却也偷偷把这几日飘飘然,直呼骆靖明大名的叫法改了回来。
骆靖明只轻轻说道:“点灯了!陛下,梦该醒了!”
灯火照亮四周,照亮骆靖明的身影,正以摊手的姿态正站在皇帝面前,瞧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之意。
皇帝即刻会意,他也摊开手来,两只手的手心手背,彰显出死尸一样孱弱无力,这绝不是地上的泥土沙尘所致。身后四处传来的叫杀之声,已将一切都告诉他了。两人眼中的世界,终于在这一刻统一了。现在的皇帝,活像一个怪物,全身痉挛着,皮肤发紫发黑,血液从毛孔中似烟如雾地一阵阵渗出。
“为......什么......”讲出这句话,皇帝的嘴一直张着,不知是在表达自己的惊讶,还是因为它已不受控制。
“陛下......”骆靖明答道:“还是不知道的好。”
“是那假道士害我!骆大人一定要替朕治他的罪!还有他那一班徒弟,也不要放过!”皇帝只得将话题调到别处,不愿直接来谈到自己或者骆靖明。
“不!”骆靖明干脆地答道:“人家也算是凭自己手艺吃饭的本分人,不仅不能罚,还要赏,重重的赏!吃亏是活该,还要嫌没吃够,陛下说......是吗?”
“是!是......是......”皇帝连忙说道,现在他只想活命,却也不管这些事情了。
“但道长我可以放过,陛下......我能放过吗?”骆靖明仍在询问皇帝的意见。
皇帝看着他笑了,笑得可怖无比,“只要你能跑到一个敢在旭宁王面前保下你的主子那里,怎么处置我,便随你便了!我这样状况,已再多活不了几天了!你就叫那道士继续对我用药,让我去得舒服一些,我会留下一封书信,撇清你的责任,带旭宁王归来,他必会重用你!”
骆靖明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继续变回那副恭敬的模样,“若是臣按捺不住,早一日摊牌,或许便让陛下遂了心愿了,但可惜!今日一早,臣收到了两个很有意思的消息!陛下想听吗?”骆靖明慢慢摸出一把匕首,将之拔出,以闪亮亮的刀尖指着皇帝走了过来。
“你......你当真不怕旭宁王的本事吗?你可知即便是千军万马把你护在内中,他想取你性命都只如探囊取物一般?”皇帝急道。
“第一个消息——”骆靖明说:“安卢国的消息,旭宁王潜入王宫之中,刺杀了他们的兴国恩君,现已伏诛,但请求上朝给予一个说法。”
“伏......诛?”这一刻,皇帝已失去了一切支撑自己的力量,他不断地念着这两个字,心中又想起那日白衣青年所言:
“你们只需要推出一个人来,我叫他承接盛平朝剩下的皇运来,观这一人往后的命运,便知你盛平朝皇运的去向了。”
身后的叫杀之声停下来了,皇室中人还活着的只自己一个了吗?皇帝想着,却也松了一口气,他觉得面前的路只有“死”一条时,真正好走多了......皇帝卸去所有气力,任凭身体自然地趴下,整个脸都埋进泥土里。
“将他翻过来,我要亲手结果他!看着他死时的眼神!”骆靖明说道,他们之间似乎有着血海深仇,却是无从了解了。
两个卫兵这样照做,骆靖明纵身扑过去,将那匕首刺入皇帝的心脏,皇帝却没痛得立刻便将眼睛睁开,在死前让一幅恐惧的模样留在自己脸上,而是缓慢将头转过去,用那沾满泥土的脸对着骆靖明,平淡地睁开双眼,又再闭上。
骆靖明拔出匕首,在皇帝的衣服上擦掉上面的血迹收了起来,转身对卫兵下令道:“先不急处理尸体,传令众军:速速回去收拾行囊,疏散城中百姓!将此信摹写多份,传往各府各城!”
“骆大人,这是?”一个浑身沾满血迹的卫兵问道。
“这......便是我今日一早收到的第二个消息!”
......
老道走在寂静的街上,这一夜虽不算月黑风高,他却一点也看不清周围的景物,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他就地坐下,一边叹气,一边自言自语道:“刚才的骚动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为什么街上的人那么快就走得干干净净了?什么都没了,客栈都不收客......”他年事已高,众弟子虽在今夜就能离开,他却需要寻一间客栈,过了今夜才能出城。
“师父!”听得这熟悉的一声,老道转过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却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你......你是......”
“你老家伙真是老眼昏花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那人怒道。
“呵......原来是你这小泼皮,真是欠管教......”老道说着,却笑得不能自已,对弟子的疼爱之情已是掩盖不住。
“我一直跟在你身后的!只是刚才人群向城外去,把咱们冲散了!我生怕你叫人卷带到野外,让狼虫虎豹吞了去!”年轻弟子说道。
“想不到,想不到!你嘴最贫,最讨人厌,却也是最有心意的啊!”老道说道:“为什么城中人尽数出城去了?我没留意,你可听到哪边有什么消息了?”
“听说......那妖祸并未结束,骆靖明大人查探出,海内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一支妖军,卷带着冲天的妖气正朝着盛平方向前来,恐怕便是那兴起妖祸的一支妖物在人界召集的援军!”年轻弟子说道。
“凡间的妖物啊!那倒是不急!咱今晚还可以睡得安稳,要走的话......”老道忽地笑了起来,笑得狡黠十分,“小子?你有没有些胆量?”
年轻弟子一惊,“你说什么?”
“咱们啊!就不走啦!留在这盛平朝境内,看着过来的妖军有什么作为怎么样?”老道问道。
“去你的!”年轻弟子想也不想说道:“小爷我是来给你养老送终的!不是陪你共赴黄泉的!”
老道却也不理他,只舒展舒展筋骨。微微一抬手,却见满街所能见的门户忽从闭起洞开,其中烛火本是熄灭,却又复燃,昏暗的四周顷刻便被照得通亮。老道拍拍手道:“去寻一家不错的客栈,给咱俩今晚借宿,我在这儿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