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近身,夏一平凭那三手奇招已对痴儿毫无顾忌之意,痴儿却似未曾察见敌人心意微妙的转变。
电光火石间,兵刃三次交接,竟是夏一平的优势一招大过一招,越来越明显,即便这三招是针对安秋凉的,即便教给夏一平这三招的旭宁王不曾与安秋凉交手,更未曾见过痴儿,但以他之能为,已将大部分武者的套路共通之处参透。天下武者,除了各方巨擘宗师,怕是都要在初初见识这奇招时吃尽苦头。
战声平息,突兀一声传来,原是痴儿手中的悲曲剑先被击飞又落在了野霸王上。夏一平的巨剑已将痴儿刺穿,他的警觉却丝毫未减,只因他清楚地看到,那破烂的衣衫下再无新鲜的血液冒出了。
痴儿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刺穿的腹部,他依然面无表情,也不说一句话,没有人知道他这时到底有没有感受到那痛楚,但他之行为却不受阻拦,他伸手朝向身后,悲曲剑便受感应地飞回他手中。夏一平见状,一时反应只得是故技重施。
又是兵刃交接的三声响过,夏一平对这奇招的信心已在凶猛的攻势下渐渐消失,冰凉的剑尖指在夏一平的喉咙上,没有破开他的皮肉,让他的血绽放成花朵,痴儿到底还是决定放过这无冤无仇之人,即便那人似乎没有与他相同的意思。夏一平回过神来时,他的巨剑已经顺着痴儿的锁骨劈入痴儿的肩颈,在那一侧,痴儿那条没拿着剑的手臂重重垂下,指尖竟与他的膝盖离得玄乎其玄的近。
来自喉咙的寒意将他最后一丝自信的热血驱散,夏一平拿开了剑,重重地倒退几步,长叹一声:“这终究是我杀不死的人啊!”他仰面倒下,尽管他仍有余力继续战斗,尽管他的伤势实不足以让他倒下。
持剑一侧的手伸入另一侧腋下,用手腕将那耷拉下的肩膀托起,痴儿继续前进着,围观着看过方才激烈的决斗的花家兄弟此刻感觉到那股悲意弱了许多,活动已能自如的他们仿佛能看见那方才将自己几人淹没的悲伤气息涌入了来人的体内,正是他死去的躯壳得以运动的动力。
“大哥,我们该当如何?”一人问向花囚牛。
花囚牛冷静答道:“所有人背过身去,莫要正脸相迎,别挡他的路。”他倒是知道自己兄弟这副模样怕是会叫别人生起无端的敌意,花家兄弟听了,即刻转过身去,在痴儿前进的方向留出一条道来,但有一人与他们花家兄弟不同,她也能活动自如,她却站在那道路上,与痴儿正脸相迎。
妄怕是永远也想不到这少年会有这样的一天,她知道那将他们二人救出衍天京的另一个少年,知道那少年有一把能让人流泪的剑,但她想不到痴儿会拿着那把剑出现在自己陷入危难的地方。他来时就带着伤,来时就是一副冤魂厉鬼的模样,妄却什么也不知道,不知他为什么来救自己,也不知他与那少年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
痴儿越走越近,他虽是将那悲意收敛以作支撑。但应从悲意中解脱的妄瞧着他却是泣不成声了,这一个曾受了自己多日冷落的少年,一个但求认命,愿意随波逐流的少年,却在无法度量的命途中亲身经历了远超自己所受过的变故与伤痛,他的执着与强大是为谁所生呢?是他正面对着的妄自己吗?
痴儿停下了脚步,因为他若是再前进一步便要撞到妄身上了,片刻间的沉默与静止似是他有意留给妄来细细端详他的。但片刻终究只是片刻,痴儿毫无征兆到来的,却是妄意想不到的粗鲁,他忽然伸出扶着腋下的那只手,握着剑的拳头抵在妄的肩膀,将妄推得退了几步远。妄知道,痴儿在将自己推向安卢国,那个更少纷争更多礼遇的地方,她却控制不住地再向着痴儿走去,但迎面而来却又是粗鲁的一推。
妄一连被推开几次,每被推开一次,她走向痴儿的意愿就越坚定,因痴儿出手的力量,一次比一次弱了。同样的动作幅度,同样的面无表情,同样的一拳欲将妄推开,但在决心越发坚定的妄面前,这一次倒退的,却是痴儿自己。痴儿站在那里,妄看见他脸上,眉毛上,眼睛上覆上的一层冰霜渐渐升华,目光再度有了神采。他眉头一动,似是恐惧,似是痛苦,已然没了那副厉鬼的模样。
妄一把将他抱住,替他将受伤的一侧肩膀托起,相拥之时,寒意却与暖流一并向她涌来,是痴儿被悲曲剑意融入的血,在痴儿重新变为活人时从他的伤口中流出,从那被洞穿的腹部,从那被劈开的肩颈,从那来时便带有的伤口里。
妄抱得更紧,即便知道这样也不能替他堵住伤口,痴儿的每一声呻吟与哀嚎都叫妄感同身受,也都给了妄片刻的喜悦,他又变回了活人,但他的生命却又马不停蹄地流逝着。妄只愿这一刻时光不要去得太快,只愿自己能为这苦命的少年多做一些事,哪怕只是抱得再久一点。
背过身去的花家兄弟很快察觉到了这变化,他们偷偷回过身来张望,渐渐地他们又有了胆量向着痴儿二人走来,明晃晃的兵刃已将寒光照到了他们身上,二人却浑然不知。但在这时......
“住手!”高亢一声似是从天而降,霎时镇住了花家兄弟的动作。花家兄弟循声向天望去,却见两道人影自天上飘摇而下。一左一右落在痴儿二人身边,一者黑须着红衣,一者白发着黑衣,虽尽是瘦弱无力之态,但却也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
花囚牛一眼看出二人修者的身份,说:“二位修者是在何处修行?又是为何阻拦我兄弟几人办事?修者向来不会插手凡俗之事,还望二位向我们解释清楚。”
黑须修者向前一步,方才“住手!”一声正是出自他的口中,他以那高亢嗓音说道:“吾二人乃是践隐门执剑双修,这位便是践隐之掌门余清,有此悲曲剑为令。插手此事,吾二人非是以修者之身份,而是以本派弟子之身份。掌门之意愿,便是吾二人之意愿;掌门之颜面,便是吾宗门之颜面。若有人胆敢冒犯,且自求多福多寿吧!”他虽不是习武之人,却能将面相上远远比他凶神恶煞的花家兄弟吓得冷汗直冒。
花囚牛说:“践隐门也算是济阗府的名门正派,有关它的消息都会牵动整个武林的动向,我许久之前便听说了践隐门最后一位弟子已经离开了宗门的消息,却不知践隐门仍存于世,仍有颜面要捍卫。”
“嗯?”黑须修者一副怒容,“践隐门从未败落!参与诽谤者,皆要背负我践隐门之仇恨!吾会一一讨回!现在!慢走——不送!”他一甩长袖,干脆背过身去,再不屑回头看花家兄弟一眼。
那名白发修者欲从妄的怀里将痴儿拉开,以充满怜悯的柔和语声说道:“姑娘,安心将他交于我们吧!我们会保他无虞。”妄慢慢松开了手,她的脸上身上都沾满了痴儿的血,望着痴儿苍白的脸,她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听白发修者先说道:“姑娘,你这便向着安全的所在去吧!我们会为你守望的。”
修者的话虽柔和却似将一切盖棺定论,不容反驳,妄再不多言,她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向着安卢国的方向走去。
即便两名修者似是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们,花家兄弟也只得眼睁睁地看她离去,直到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
“很好。”白发修者点了点头,“愿你们还能平安渡过今晚。再会!”两名修者一跃而起,其升起之势却似不受阻拦地将他们二人以及痴儿送上天空,直到那花家兄弟察觉不到他们去向的高度。
两名修者,一左一右将痴儿架起,漫步在天上。白发修者说道:“不可拖延了!先将金丹予他服下吧!”
黑须修者拿出一个玉瓶,刚打开,便见一个金色小球似有生命般地跳入痴儿半开着的口中,他浑身冒出金光,每一处伤口都在金光照耀下迅速愈合,脸色也红润起来了。两名修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是能从那金光中看出很多信息来。
“这一次,听从我的抉择果然不会有遗憾了是吧?”白发修者说道。
“嗯......”黑须修者似是默认。
白发修者继续说:“若真叫你在他一亮出悲曲剑便现身将他带走,我们便要错过这之后的许多事情了。有时候耐住性子静观其变,总不会有错的。”
黑须修者却是不耐烦了:“够了!吾不愿让你得意的嘴脸,疏远了咱们的情分!”
“唉!”白发修者听了,也只好将话题挑到另一头去,“那么道友,看这小子,你觉得他之前途如何?”
黑须修者说:“这倒要看他自己了,他习武的时间不长,虽有天赋,但有此能为多半是靠这悲曲剑的神通。能与这剑契合至此,世间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他若能发挥这剑的全部潜能,当世武者恐怕能出其右者已是寥寥无几,但要想对他冠以‘前途无量’,还要看他能否突破这把剑,掌控普世之剑意!”
白发修者喜悦地点了点头,他之所见是与黑须修者一致了。
痴儿渐渐醒来,一时并未注意到自己脚下竟是无着落的。他弱弱地问向两位修者:
“你们是......?”
白发修者朝着他慈祥地笑了笑,“你是余清吗?”
痴儿想了想说:“我是余清......”
“那就好了!别多想了,先歇着吧!”白发修者只是说着话,痴儿便就这么昏睡了过去。
花家兄弟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修者临别时所说之话他们知道绝不能视而不见,此刻实不敢轻举妄动,当前之计,只想在这开阔之地先将夜晚度过了。他们自身难保,自然也没心思上前察看夏一平的状况了。
入夜了,满地的野霸王似将照在其上的月光都吞没了,整个界线上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花家兄弟背朝背围坐在一起,并没有生火,一是担心生火会引来什么他们不想见到的,二是怕自己兄弟关照周遭动静时,让那火势在这从没见过的怪草上蔓延开来。
这时,一句话传入了夏一平的耳朵,“劳你等候多时了。”
本能的警觉,夏一平翻身跳起,一跃到方才趟过之处的几步之外。巨剑紧握,夏一平深知这正确之人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却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花家兄弟也才反应过来,他们身法过人,片刻便驰援了过来。
巨剑寒光照耀下,安秋凉仍是一身夜行衣,鲲鹏雷帝之剑并未出鞘,但他气势上确实丝毫不弱于夏一平这一边。夏一平已经明白了,这是不战而败的一仗。
花囚牛在夏一平身边,离他最近,他对夏一平鼓劲道:“以公子之能为,收拾这逆贼当不是问题!只求公子能将功劳分给我兄弟少许,别叫我兄弟白走一趟了!”
夏一平语气已经有些悲愤,“退后!这次我难保下你们的性命了!”
“这......”花囚牛怎么也想不到与那少年的交手,竟能让这少年豪杰说出这番泄气的话来。花囚牛却也不愿颜面有失,他仍义正言辞地说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再不想染指公子的功劳了!但若有变数,我们仍愿意替公子补救!”
“哼!住口!”夏一平怒视花囚牛兄弟说道:“还不自知吗?谁才是变数?是你们!我之事不成,是全仰仗你们兄弟了!还不快滚!”
“啊!——”花囚牛怒吼一声,他捶着自己脑袋下令道:“散!”八个人就此一人朝着一个方向散开,很快都不见了踪影。
安秋凉一脸轻松地对夏一平说:“开打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什么?”夏一平却是将剑握得更紧了。
“你为何要在这等我?等那么长的时间?苍回他们若还活着,应早就将我可能的行踪透露出去了,你随便埋伏在一处都能杀我个措手不及,何必在如此一个开阔的地方呢?”
夏一平说:“因为我们同为剑者,岁数相近,我愿意等着你完成那些未竟之事,了却心愿,再与你相杀!”
“很好。”安秋凉对着他深深一拜,“我也看到了你没有与那些汉子一起来欺负我姊妹,凭这两件事,我可以留你一命!”
“狂妄!”夏一平怒火忽起,竟是不打招呼地向着安秋凉杀去,起手便是旭宁王教于他的三手奇招了!
“‘狂’?”安秋凉说,“哈!这倒是一个与我姊妹很相配的字。先谢谢你啦!只可惜,我本想见识一下你独特的剑法,但你却拿那用过几次的奇招来糊弄我!若是我之前没见你与那为帮我姊妹的人打,你或许还能让我吃亏,我或许还能有些收获,但此刻,那几招对我而言却是索然无味了!”他语速不是很快,即便他说话时夏一平还未近了他的身,但此刻夏一平却老老实实地站在他面前,鲲鹏雷帝之剑出鞘之快已超过了夏一平的预料,这剑已刺入了夏一平体内,却未刺穿,亦未曾对夏一平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只是不知以什么手段,点穴或是封印的将夏一平之行动全然限制住,夏一平此时双目能视物,两耳可闻声,只是半分也动弹不得。
“等我一会儿。”安秋凉说着,只将那鲲鹏雷帝之剑留在了夏一平身上,便转身离去了,不多时,八个方向逃散而开的花家兄弟都被他不论死活地抓了回来,一个叠一个地堆放在夏一平眼前。
安秋凉气息平稳,不像是刚刚大费周章的样子,“这几人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咱还是目送着他们离去吧!”
夏一平的双眼却突然昏暗模糊过去,他虽不能动,却也从心里不愿看这事情发生。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团火焰绽放在他面前,随后两眼便是一黑,他知道自己离火焰很近,甚至可能被火焰灼伤,但他心里却只感觉到透骨的寒冷和身体不停地颤抖。
天亮后,与花家兄弟目标相同的另一群人来到了此处,他们只看见了夏一平一动不动站在一堆烧焦的尸体前,而那鲲鹏雷帝之剑与安秋凉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
辟荣城城门前,连擘注视着一个站岗的士卒,那士卒也俯视着他,眼神中充满了不屑。连擘笑嘻嘻地走开,两个人显然是跟在他身后的随他走开。
两人中较为年轻的说道:“军师倒是好雅兴,但是下一次你把别人要是瞪得恼火了,我俩可不为你出头!”
“哈哈哈!”连擘笑了,“杜爵爷!莫再取笑连某人了!你且先答复我这一个问题,说这号称盛平王朝军纪最为严厉的旭宁府的士卒,与咱们屠龙军的士卒相比,孰优孰劣呀?”
“这个嘛......”杜十恶想了想说,“远远一看,两家的是一样的齐整,但是屠龙军发展出来的人马都是咱们进了海内之后吸纳的人员,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但旭宁府军队里能在这重镇辟荣城驻守的,相必都是身经百战十里挑一的士卒了吧!以我愚见,恐怕此时的屠龙军还不足与这一城的兵力较量。”
“哦?”连擘表情里充满了嘲讽意味,“那连某人只与爵爷讲一件事情。”
“军师请说。”
“屠龙军的演练事宜,不!王在海外时的兵马操练,都是由我来一手操办的!”连擘说,“经我手练出的士兵,外人只能瞧见他们功于场面,进而自作聪明的认为他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方才将自己当作屠龙军与旭宁府之外的第三者,对这双方尽不了解,只留存屠龙军军容俨然这一个印象。但当我看到了旭宁府士兵真切的反应后。我的痛快,却不容我再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