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或许是这一年中最好的一个日子吧。这天庄砚要出嫁了。
赤黎的婚俗和同朝的聘婚不同,赤黎人自古以来采用的就是抢婚的形式:看上了哪个姑娘,就凭武力直接将她从母家抢走。延续到了现在,即使是订过亲或是两情相悦的男女,在结婚的时候仍然是沿用抢婚的形式。
因为是纳妾,南渊王并没有到场,排场也没有娶妻那么盛大。但是密迪还是很重视,早几日便送来了大量的金银珠宝作为聘礼。济雪也一早就和庄砚说明了抢婚的整个过程。
那日,庄砚半夜就被济雪叫起来梳妆打扮。穿上红色的衣衫,脸颊上涂抹上两团嫣红的胭脂,眼睛明亮,嘴唇鲜红。
“姑娘今天美极了。”济雪看着铜镜里的她称赞道,一边帮她梳着长发,要将头发编起来高高地盘起。
庄砚看着镜中的自己。浓妆艳抹都不像自己了。若是他在,会说自己美吗?
他远在王庭,南渊王又刻意低调,想必他还不知道自己嫁人的消息吧。
若他知道,会怎么做?
庄砚心中一苦。她又能希望他怎么做?
此时一抹霜色映入庄砚的眼中。她伸出手对着铜镜在发间翻找,竟真的被她找出一根雪白的头发。
啊,她才不到十七岁,竟已经早生华发。
是这一年来愁思过甚么?还是女人的容颜,本来就如昙花般容易凋零?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原来任谁,都逃不脱狰狞的时间。
她细细地看着镜中自己的脸,若干年后,他,他们,还会喜欢自己因老去而衰败的容颜吗?那还有什么是不变的?容颜会老去,感情会淡去,昨日里耳鬓厮磨海誓山盟,今天便咬牙切齿形同陌路。
原来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此刻竟然紧紧地占满了她的脑子,令她恐惧和绝望。
外面天色已经发白。济雪欢喜地说:“再过一会儿小王就会来了。姑娘可别怕,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都不会伤害到你的。”
当太阳跳脱出地平线的时候,庄砚听到外面远远地传来一阵阵吆喝声,由远而近,伴随着急速奔跑的杂乱的马蹄声,一听就来了很多人。
“来了!他们来了!”济雪开心笑道,跑到门外去看。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纷纷地下马落地声,接着便喧闹起来。
庄砚这边的人拼命阻拦着不让迎亲的人进去,两边推推搡搡各不相让。
一会儿,济雪跑进来说:“姑娘,外面好热闹。快要守不住了呢!”
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一阵获胜的吆喝声,接着房门被一脚踢开。
这情境在庄砚的脑中突然和另一个情景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冬天,在硕桂城,新婚夜里,新房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了。
也踢开了她曲折的命运。
几个大汉冲进来,拨开济雪,一把抓住庄砚就往外拉。
一直拉到屋子外。
刚一出昏暗的屋子,外面的阳光一下子晃得庄砚睁不开眼。她微微眯着眼睛,在刺眼的晨光中,看见一个人。
那人在背光中有一个极高大的剪影,手执长鞭,威风凛凛。
“阿塔儿……”庄砚轻声呢喃。刚好被追上来的济雪听到。济雪惊得魂飞魄散,连忙用力拉了她一下。
庄砚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才看清眼前的这个人,是笑意盈盈的密迪。
密迪将她横着抱起来,往外面拴马的地方走。庄砚环着他的脖子,痴痴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天,他拉起她的手对她说:“跟我走吧。”
如今,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再也没有机会了。
密迪将庄砚抱上马背,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去。
到了那里,两人一起跨过火盆,就算礼成了。
忽然一个士兵从前方匆匆忙忙骑着马迎面过来,到了密迪面前,说:“小王不好了!”
“怎么了?”密迪从那士兵惊惶的表情中察觉到不妙,他勒住了马。
那士兵气喘吁吁地说:“西番人不知道何时集结的部队,此刻正大举朝乌兰袭来。先头部队约三千人,已经逼近城下!”
“阿塔儿,你这两天总是心不在焉的。有什么事吗?”单于有些不满地问在下面落座的阿塔儿。
五天前是密迪和庄砚完婚的日子,想必他是知道。单于这样揣测。那么也就不难猜到他这几日如此的散神是为了什么。
单于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假以时日就会慢慢淡忘了。
然而阿塔儿心不在焉并不完全是为了在那个边远的城里发生的那桩言不由衷的喜事。他近日想到庄砚就总是心惊肉跳,那种感觉,让他回忆起当初庄砚被葛里抓去祭祀血神的时候,他虽然不知道,却心神不宁的感觉。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吗?但她嫁的是密迪啊,按说,密迪应该不会让任何意外发生才对。
桤木王幸灾乐祸地说:“听说南小王近日纳了个美娇娘为妾。想必北小王是心里羡慕吧。”
静水王阴阳怪气地接道:“南北小王一直亲如兄弟,要说阿塔儿一定会真心恭喜密迪,何况他自己也有美姬在怀,何必要羡慕。”
自从庄砚走后,这种明里暗里冷嘲热讽的话,阿塔儿听得太多了,也早就麻木了。他轻蔑地一笑,没有说话。
众人正要散去,一个士兵匆匆进来报说,外面有乌兰城的快马急报。
随即一个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的士兵冲进来,跪倒在地求告道:“乌兰遭到西番突袭,南小王措手不及,如今被围困城中,请单于派军支援!”
单于震惊,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小小西番如何就让密迪抵挡不住了?!”
那士兵道:“小王怀疑西番人此番有乌孙暗中相助。攻城的队伍一拨接着一拨,日夜不停!”
阿塔儿一下子握紧了腰间的弯刀。
庄砚!
单于慢慢坐了下来,沉思片刻,对那士兵说:“你且去休息片刻。容我安排将领点上兵马,即刻出发。”
那士兵一走,帐内就陷入了一片争吵。桤木王嚷嚷着定是密迪一心想着自己的私事松懈了防备,才让敌军有机可乘。格格罗穆尔主动请缨要往乌兰去驰援。而静水王和阿塔儿则始终沉默不语。
单于注视着他们,他心里有合适的人选,但是他要那个人自己站出来请缨。
如此,于公于私都有好处。这件事,他总应该要放下。也许这倒是个相视一笑泯恩仇的机会。
这时,只见阿塔儿慢慢站起来,走到帐子中央,单膝跪下,沉着声音说:“阿塔儿请求率本部兵马即刻赶往乌兰救援。”
不光是为了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百般不甘的女人,也因为密迪在他心里依然是最好的兄弟。
单于看了他很久,最后说:“你去吧。”
出了帐外,闻讯赶来的红露早已在外面等着他。
“你要去救她?”红露有些愤怒。
阿塔儿觉得自己的心在这短短几分钟之间忽然变成了一块寒铁,竟然完全不想去考虑、也无暇去考虑红露的想法。
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只说:“密迪也在那里。”
红露一把拉住他:“让别人去!你不能去!”
他挣脱开红露的手,大吼一声:“阿部哥里达,点齐本部兵马,连夜出发!”
“阿塔儿!”红露唰的一下抽出刀来架在他的脖子上:“你要是坚持要去,不如我杀了你。”
阿塔儿静默地看着她。这时才终于发觉,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再阻止他深爱着庄砚的心了。
他轻轻推开刀,说:“要杀我,且等我回来吧。”
说完大步急匆匆离去了。
红露看着他的背影,拎着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还是奔着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