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阿塔儿睁开眼睛。他有些头痛,恍惚中觉得自己经历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个梦真实得可怕,红露热烈的嘴唇,庄砚黯然的眼神。
幸好是个梦。他想着,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习惯性地转过脸去。
这一看,却让阿塔儿如同被电击了一样。那个人让他的头脑嗡的一下炸开了。
原来那不是梦。
睡在身边的是红露。
庄砚已经不知所踪。
他轻轻起身,环顾着四周,竟没有一丝庄砚曾经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这才想起,她被晨曦王妃带走了。
连同她的所有的物什,都无影无踪。
他们又想给他洗一次脑吗?
连那张瑶琴都带走了。只留下了空荡荡的长案,立着一面孤单的铜镜。
阿塔儿看到铜镜前是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那是他送她的茉莉花头油。小瓷瓶的旁边,是她的齿梳。
是她匆忙之间忘了带走的?还是她故意留下的?
他走过去,拿起梳子。梳齿之间缠绕着几根头发。他小心地将那几根头发一一拉出,理在手心里。乌黑的细软的长发,是她的头发。
她还会回到这里吗?阿塔儿的心里浑然泛起一股天人永隔般的悲怆感。
“你在干什么?”
红露突然的出声使他猝不及防,慌忙将齿梳收入怀中,几根头发却从手心掉落在地上,混在烟黑色的地毯中,再也寻不着了。
他有些懊恼,回答:“无事起来散散精神罢了。”
红露听出他的语气中似有心事,披了衣裳起来,走过去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上,说:“刚刚醒来的时候,觉得像是在做梦,便在心里企盼着梦千万不要醒过来。”
阿塔儿心中一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不会再是梦了。”
红露见到案上那面铜镜和那瓶头油,又想起了昨天的那个女子。她不安地说:“阿塔儿,这帐篷,是不是已经换了女主人?”
阿塔儿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说:“我有点事去单于那里。你也该回格格罗部一趟。毕竟你是格格罗的人。”
红露看着他,眼神像是洞穿了一切,说:“阿塔儿,你变了。”
他慌乱:“别胡思乱想。我这就去了,你也早去早回吧。”
此刻庄砚正在王妃的内帐里弹琴。
一曲《阳光三叠》深沉婉转,情意绵绵。庄砚手指娴熟地拨弄着琴弦,脑子里却在想着阿塔儿同那女子相拥在一起的画面。
渭城朝雨,一霎挹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好一个眼前无故人。果然在这里,他们都各有归属,她才是个外人。
王妃有些伤感地说:“昔日我远嫁,我的皇兄在皇宫门口为我鼓琴送行,弹的正是这首《阳关三叠》。”她停了停,又说:“你的琴艺很好。可见出身不错。”
庄砚心不在焉答:“民女技艺鄙陋,是王妃不嫌弃罢了。”
王妃笑着说:“只是你琴艺虽好,情绪却是忽上忽下。你可是还在想着阿塔儿的事么?”
庄砚一听到他的名字就黯然了。昨日王妃出面将她带出他的营帐,想必是为了安置他人。他的事,想了不如不想,原本自己和他,就殊途甚远。
她说:“他的事,哪里轮得到我去想。”
王妃淡淡一笑,说:“并不是他对你薄情,而是他对红露有深情在先。”
庄砚突然觉得荒谬。
他要她的时候,不给理由,就那么霸道地用尽各种手段和方法令她爱上他;不要她的时候,自然也可以不给理由,手一挥便将她的存在抹杀掉。他薄情或者不薄情,有什么不同;他对谁有情,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自己始终都是一颗棋子,任人摆布。
可是……庄砚忍不住泫然。可是自己一腔爱意付出之后,对方竟然转身而去了。那么这一腔已然不顾一切的爱,要往哪里去?
庄砚听到帐外有鸟叫的声音。春天真的来了呀。她的听觉忽然便得极其敏锐,好像能听得见帐外的卫兵在窃窃私语。
王妃说:“阿塔儿自幼丧母,和他父王的关系又不好。从十五岁上阵打仗以来,一直令敌军闻风丧胆,因为他杀人如麻。他不光杀敌,他还杀降。”
庄砚突然想到第一次见阿塔儿的那晚,当哥里达问他那些剩下的宾客怎么办时,他说:“男的全部杀掉,女的送到北边去当奴隶。”
“红露,就是你昨天见到的花铃将军,她是阿塔儿生命中的救世主,她拯救了阿塔儿对这个世界巨大的失望和仇恨。”
突然间心头掠过一阵狂轰滥炸的痛感。
之前的无感,竟是这打击太深重而蒙蔽了所有的感官。
此刻却突然苏醒过来,由心向四肢百骸扩散出一股剧烈的疼痛,像有一把剪刀直直地刺进来,痛得庄砚一把捂住心口。
泪水却猝不及防地滴落下来,洒在静默的琴弦上,无声无息。
王妃见了,心里也有不忍。被命运无情摆弄的,又何止她庄砚一个。
庄砚抱着琴,失魂落魄了出了内帐,刚走到门口,却见阿塔儿牵着他的沙丘迎面过来。
两人相隔不过五六尺,就那样站定着,不言不语。
阿塔儿见她一夜仿佛消减了很多,心里搅得难受。想出言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个昔日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拴在身边的女人,此刻却仿佛一下子隔了天涯海角。
庄砚看着他,良久,他也没说话。对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红露没有半分言语的解释。庄砚一下子敏感起来,是啊,他是王,她是奴,他又有什么必须要向她解释的呢。
该怎么跟她说呢?这个固执又敏感的女人,要怎么跟她解释呢?可是红露,对他而言,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他亦无法狠心丢下。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单于的卫兵过来通报:“小王,单于请您进去。”
这才打破了沉寂。
阿塔儿整了整衣服往里走,经过庄砚的身边,明明想绕过她的目光,却嗅到她身上的香味。随即而来的是锥心刺骨的疼痛,仿佛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的掌心飞走,越飞越远。
他一把抓住庄砚的手。
手心冰凉。
庄砚使劲闭了一下眼,以免这股突如其来的眩晕令自己倒下去。
他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仿佛也揪住了自己的心,隐隐作痛。
可是他还是不置一词,甚至连看都不看她。
强留着有什么用呢?既然他的营帐里有了别人,她便再也不会回去了。
想到此,庄砚使劲抽回自己的手。
阿塔儿觉得手中一空。回头看时,那女人头也不回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