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听着知其轻轻的鼻息声,和嘉却久未成寐。女人的直觉往往准得吓人。她敏感地觉察到知其和在大安的时候待她不同了。虽然她心里清楚当初知其娶她只是皇命,并不是因为喜欢。但是她一直相信只要自己做一个好妻子,知其是会真心喜欢她的。从前,知其虽不说对她有多么热络,至少还算是相敬如宾的。可是今天,知其同她却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他的笑容是那么疏离,说话的语气里都是漫不经心。他的心,并没有一丝一毫因为妻子远道而来而该有的欢喜。
甚至他们久别一年多了,这夜,知其竟然没有同她温存,直接就睡了。
和嘉抬眼看到挂在木施上知其的交领直裰,便悄悄起身,在那衣服上翻找起来。
直到将直裰翻了个遍,和嘉也没找到什么,正在纳闷,却又看见他换下的白天穿在铠甲内的短袍。她伸手取过短袍,只摸了几下,就觉得里面有东西。
和嘉将短袍翻过来,见内里的腰上缝着一只口袋。她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枚素银的梅花簪,和一方题了字的丝帕。
和嘉走到窗前,就着月光看那梅花簪,普通的款式,遍身的划痕,一看就是用旧了的,却分明就是个女子的用物。
再看那丝帕,极普通的细绢,角上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幼猫扑蝶,上面题了一首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笔力清?瘦劲,一看就是出自知其之手。
和嘉的心砰砰直跳。她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知其,悄悄将两样东西放回原处,又蹑手蹑脚回到床上躺好。
自是一夜无眠。
和嘉到达尚州的这一日,阿塔儿也带着哥里达到达了硕桂。
密迪亲眼见到他光头的模样,下巴还是差点掉了下来。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如今的阿塔儿,早已不是从前那样的了。
阿塔儿言说准备在硕桂停留数十日,密迪便每日陪着他在营里饮酒。密迪有心不告诉他庄砚就在离他不远的尚州城里,因此阿塔儿也一无所知,也不曾提起半句和庄砚有关的话。
一日两人喝得有些多,密迪早已不胜酒力醉倒在营帐里,阿塔儿推了推他,见没有反应,自觉一个人呆着无趣,四下里看去,却在密迪的枕下发现一只金色的箭头。他站起来走过去抽出来一瞧,竟只有半支。
他的心被猛的一撞,定睛一看,那靠近箭头的地方果然刻着“柯格阿塔儿”几个字。
阿塔儿顿时酒醒了大半,几步过去将密迪拎起来喝道:“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密迪被他晃了几下,勉强睁开醉醺醺的眼睛,一见那金箭在阿塔儿得手中,顿时酒也醒了,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密迪!这是你从哪里得来得?!”阿塔儿涨红了脸,一双眼睛几乎要瞪了出来。
“在……在芷珪城外得的。怕你伤心,一直没告诉你。”密迪随口扯了个谎。
他心想,庄砚既已跟了那童三,好与不好都是她自己选的。若是被阿塔儿知道,又不知惹出多少事端来。还是让他相信庄砚已经死了的好。
阿塔儿却如一道惊雷劈下。
虽然大家都说庄砚已经死了,但是他一直还抱着一丝希望。如今竟是密迪在芷珪城外捡了这金箭,那她的确是死了。
阿塔儿心里涌起一阵悲怆的绝望,歪歪倒倒便往外走去。
“阿塔儿!她已经死了,忘了她吧!”密迪在后面喊。
阿塔儿却完全听不到他,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地盘旋在心上:原来她竟真的是死了。
此时已近黄昏,小小的硕桂城好像没有任何改变。不知不觉就走到一个宅院门口。那宅院仿佛破败了很久,黑漆大门上的漆剥落得斑斑驳驳,门上悬挂的红灯笼满是破洞,结满了蛛网。
阿塔儿有些醉意,只觉得这里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是哪里。他走上台阶,信手推门。那门本就没关,被他一推,门轴发出久未被推动的老旧的吱呀声,门楣上的灰土纷纷落了下来。
阿塔儿走进去,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几只贴着“囍”字的红灯笼歪歪倒倒地被扔在地上,积满了灰尘。庭院里早已树枝枯败,荒草遍地,在那院子的尽头,是这宅子的正厅。桌椅积满蛛网歪倒一地。
他眯起眼睛细细看着那正厅,虽然破败不堪,但是那些红木的家具,精致的雕梁画栋依然昭示着这宅子昔日的富贵繁华。
他信步走过去,在那一片颓败的地上,有一方红色的丝帕,静静地躺在尘埃里。忽然,就在某一个角度,夕阳斜照下来,阿塔儿看到一个一身红装的美人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呵,是了,他想起来了。
这是张府。他是在这里将她掳走的。
那年她十五岁,稚气未脱的脸已经倾国倾城,她看着他,眼睛如寒星一般明亮。阿塔儿想,她不怕他,她怎么从来都不怕他。
就在这个正厅里,他们的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两人的命运从此都改变了。
他感到四周弥漫开一种诡异的奇妙的气氛。仿佛那美人的芳魂也回到了这里,也和他此刻一样,在凝视着这里最初的那个目光。
他走过去,将那块红帕子从地上捡起来,抖落掉上面的灰尘,放到鼻下闻了闻。
除了尘土味,什么气味都没留下。
这时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一阵熟悉的香味飘过,立刻回过身。
“庄砚!”
身后空空的,只有斜照了一地的金色的余晖,疏疏密密地铺在那一地厚厚薄薄的落叶上。而那阵香味,却遍寻不着了。
他有些慌乱。他四下里张望,他明明感觉到她了,他分明感觉到她也在附近,为什么她不肯出来见他?!
阿塔儿半醉半醒地胡乱踏了几步,对着空气说:“庄砚,你在这里对吗?我夜夜盼你入梦来见我一面,可是你竟如此狠心从不肯相见。你就这样恨我吗?是我负了你……我知道你也在这里,你出来见我一见,见我一见,我就是顷刻间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阿塔儿茫然地四下张望,欲举步又不知何往,只是期待着她的魂魄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哪怕是远远让他看一眼也好。
他独自一人仿佛被扔在了光阴的影子里泫然欲泣,失魂落魄地低声倾诉:“我日日受着煎熬苦不堪言……我已经杀了太多人了,可是我收不住,只有看着别人痛苦哀嚎,我心里才能好受一些……但凡你有一丝可怜我,或是那些性命,就出来见我一见……只要见一见你,哪怕立刻化成灰去赎那胡乱杀戮的罪,我都愿意……哪怕立刻被那些厉鬼索命碎尸万段,我都愿意……”
身后突然一阵簌簌声。阿塔儿回头一看,一只乌鸦自屋顶飞到庭院的老树上,冷冷地看着他。
他和那老鸦对视了一会儿,说:“听说你们都通灵的,你若见着她的魂魄,烦劳代我求个情,求她来和我见一面。”
那老鸦呱地叫了一声,扑簌着翅膀往如血残阳里飞去。
阿塔儿重又低下头,看着正厅里一地的破败荒芜。她的和静人生,就是在这里被他生生毁了。他在这里杀了她的丈夫,剥夺了她的自由,却没有给她应承好的幸福。
他是那么无能。他纵有通天的能力,手握生杀大权,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这时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只一声,轻轻的,便再没了动静。
阿塔儿听到几声很轻的脚步声,以为是哥里达寻来了,说:“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着。”
那脚步声停住了,却并没有离去。
阿塔儿回过头。
弹墨绫薄棉袄,月白色软缎百褶罗裙,天青色云纹丝履,梳着倾髻,髻上插着点翠花簪,耳中挂着梅花垂珠耳环。
她静静地站在那偌大的庭院里,夕阳最后的残晖照在她身上,仿佛披着一件金色的轻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