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砚劫后余生,顿时浑身无力,刚刚从容就死的淡定早就无影无踪。她满头虚汗,头晕目眩,几乎要一头昏死过去。
密迪跳下马来,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将她抱起来。临走时,跟上来的侍从聪明地将那人眉心的那支有南小王标记的箭摘走了。
密迪令人临时搭起一个小帐,将庄砚抱进去,细细问她事情的经过。他很不解,他是接到了阿塔儿的喜讯,特意从硕桂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的,却没想在这离芷珪不到二十里的地方,竟然把新娘从一个杀手的手中救了下来。
庄砚没有隐瞒他,将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他。密迪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阿塔儿和单于之间达成的协议,也不知道庄砚在那场王庭之乱中流产无法再生育。为了这场婚姻,阿塔儿和她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而她到了最后却放手了。
他当然懂得庄砚为什么放手。他看着庄砚的脖子上隐隐的青紫,叹息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蠢女人。有他那样的男人肯为你放弃一切,你还自己不要了……你将来可怎么办?”
庄砚凄凉一笑:“那么好的人,我还是还给你们吧。”
“傻子。”密迪怜惜地将她揽进怀中,“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想去硕桂找眉生。”
密迪点点头:“眉生一直住在阿塔儿为你置的宅子里,为人写字写信为生。倒也不愁生计。”
密迪想了又想,问:“愿意让我来照顾你吗?”见庄砚脸色一暗,他又急忙解释:“我不是要你嫁给我,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兄长,我来照顾你,总不用担心受人欺负,也不用为生计奔波。”
庄砚苦笑着摇摇头:“我本就欠你的了,怎好再承你的情?何况,他早晚会知道。”
密迪看着她说:“你这个蠢女人。明明都有那么好的男人愿意放弃一切和你在一起,你在意的那些他早就知道,也根本不在意。你却不要。蠢女人!”
庄砚反而笑了,说:“其实我若是还可以为他生个一儿半女,我倒是乐意他放弃那一切,把他拐走。守着那么大的权势,便要过着刀剑饮血的日子。我不想有一天他成为王城边上的一尊塑像……然而我什么都给不了他。我无法为他生孩子,又容不下别的女人给他生孩子。不如放了他吧。他给的,我要不起。”
密迪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竟然有一种大灾难过后看透一切的超脱和淡然。想着自己是为了他们的婚礼回来,如今新娘跑了,他也该回去看看新郎,安慰安慰那个人。
想必伤得很深吧……密迪自问,做不到为了谁放弃手中的一切。
在城外驻了一夜,密迪分出几个侍从,让他们护送庄砚到硕桂去找眉生。他则继续去芷珪,去见见那个失魂落魄的新郎。
王庭表面风平浪静,密迪径直到阿塔儿那里。他的行辕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
守在外面的哥里达见到他,小声说:“小王您可回来了。只不过要让您扑个空了。”
“怎么?不是那小子要大婚么?怎么还不见你们忙活?”密迪隐瞒起他见到庄砚的事情。
哥里达的声音更小了:“那女人已经走了。”
“走了?”他故作惊讶。
哥里达说:“您就别问太细了。待会儿我们小王愿意跟您说,您就帮我们多安慰他。他不愿意多说,您千万别追问。”
进了帐篷里,阿塔儿一个人坐着看书,听到他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回来了?”
密迪一笑:“回来喝你的喜酒啊。”
阿塔儿淡淡地说:“喝不成了。新娘跑了。”
“跑了?”密迪挑眉作惊讶状,“怎么回事?”
阿塔儿依旧口气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她不愿嫁我。”
密迪心中一叹。若不是用这么个理由,阿塔儿怎么会放她走。
“忘了她吧。”密迪说。
阿塔儿却猛然抬头,口气也便得冰冷起来:“你见过她?”
“没有。”密迪坦然说。
阿塔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放松下来,说:“刚才怎么突然觉得你见过她一样……”
密迪也暗暗松了口气,说:“阿塔儿,忘了她吧。她不属于这里。”
阿塔儿突然冒出小男孩一般的倔强,赌气一般说:“反正我并无亏欠于她……我……”他的声音急转直下地黯淡了下去,抬眼看着密迪,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又低低垂下眼去:“是我误了她……我好想念她……”
那眼神看得密迪一阵心酸,几乎要将他遇到庄砚的事情告诉他。可是他知道,即使此时庄砚回来,也无法解开她的心结。
他们已经没什么理由继续在一起了。
他拍拍阿塔儿的肩膀算是安慰,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你……”
阿塔儿打断他:“谁都不会有她好……”
隔了两日,婚礼取消的消息终于在王庭传开了。有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终于松了口气。密迪在王庭逗留了几日后,便也返回硕桂去了。
一个月后,阿塔儿被单于派往漠北大营。阿塔儿没有任何犹豫,带着本部人马浩浩荡荡往漠北大营去了。
却说庄砚到了硕桂之后,便顺利地见到了眉生。
那个宅子是他置给她的。里面的一切布置,都是他的心意。如今这情势下庄砚见了,未免心酸。然而容不得她作过多儿女情长的思量,更大的问题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从前在闺中,虽然境遇不好,但毕竟不愁吃穿。后来到了北方,一直都是阿塔儿在照顾她,也从来没有为生计发过愁。如今扬州的家也没了,又离开了阿塔儿,她必须要自己自食其力地活下去。
这宅子不能再住下去,硕桂这种虽是胡汉杂居、却实际在赤黎人掌控中的城市也不能呆。姐弟俩商量之后决定搬到尚州城去。
临行的前一晚,庄砚失眠了。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就算是跟他相隔天涯了。这是她选择的,她没有后悔。自从遇到他,自己的一切都是由他决定。只有这件事,是她决定的。她觉得很好。
可是他的模样深深印在她心里,他生气的样子,笑的样子,温言软语,都印在她心里。
庄砚坐在庭院里静默着。月华清冷,在庭院的地上泛起一片银色的光。那几株梅树瘦骨嶙峋,却姿态凛然。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她已成了他前世的一株梅花,散落在时间的河流里,终有一天,会随流水而去。而他在岸边,目送着前世的哀愁,迎接着来生的芳华,始终挺拔伟岸。
“阿姐,你还不睡。”眉生见她还在外面,便披了衣服出来看她。
“没事,我在这儿坐一会儿。你去休息吧。”庄砚安慰他。
“阿姐,你又想他了。”眉生轻轻说。
庄砚回过头望着他一笑:“他真的很好。他是可以托付的良人。只是我已失去资格。”
“阿姐……”想到姐姐遭受的创伤,眉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庄砚见了又一笑:“没事的。他能有一个完整的人生,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幸福。”她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光。这天正好月圆之夜,月亮又圆又白,孤冷地悬在天上,不辨喜怒。
“我只要想着,没有了我,他便可以像雄鹰那样飞翔,他可以有完整的家,有喜乐的人生,我便感同身受,仿佛那也是我自己的幸福一般。”她看着月亮,仿佛透过月亮,看到那个人在大漠深处、他的卧榻上,安静沉睡的模样。
“阿姐……”眉生跪在地上,难过地将额头抵在庄砚的后心上。他紧握着双拳,却觉得自己是那么无力,完全无法为姐姐分担什么。
“庄砚!”阿塔儿猛地惊醒。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沉沉的寂静。一摸身边,身边的卧榻冰冷冷的。
他坐起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呆。月光从天窗漏下来,在帐篷中间投下一道钱钱的银白的光柱。
明明是没有梦的,却突然唤着她的名字惊醒。这些日子一直都是这样。
他偷偷派了几拨人出去在王庭四周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她。她竟是就这么消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阿部说,这秋天到处都是贴膘准备过冬的野兽。也许……
阿部又说,像这种总是因为她在睡梦中醒来,就是她的魂魄来和他告别。所以……
他不信。可是他找不到她,也打听不到任何和她有关的消息。
回到硕桂,密迪刚得空便趁晚去了那宅子。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门进去,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灯火。几株疏落落的梅树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清冷疏离。
她已经离开了。
他静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退出去轻轻掩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