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随扈,连过年亦在东苑。我与他数年未分开过,极不习惯,每隔一日必给他写信,从天气穿戴到家中支取食饮皆要细细说上一遍,又翻出数年前我与他的来往信件,坐在冬天的暖阳底下随手翻着,亦能消磨掉大半日光景。
到了大年三十,我早早穿上品级大服,带上弘春、阿醒、弘明,另外又特地让侧福晋跟着伺候。今年康熙不在宫里,我怕永和宫不热闹,多带点人去,总归要好些。此次四爷没有同康熙去东苑,十四不在,四爷一心想与德妃好好弥补母子关系,便特地让府里的几个侧福晋通通一并随之入宫。上回中秋节时,爱莲推脱身子不好没有入宫,她害怕进宫被人认出身份,此次本欲另寻借口,却不想四爷道:“你成天躲在屋里,出去走走正好。”
如此,竟不好说不去。
再说新入府的李氏虽说只是格格,但四爷借口弘时和大格格离不开李氏,特地命李氏随之同行,侍奉大格格和弘时。李氏从未入过宫,自是心潮澎湃,走一步看一步,处处都觉新奇。到了永和门,德妃身边的两个得力嬷嬷早已迎出来,满脸喜气洋洋,墩身道:“给四爷请安,给四福晋请安。”四爷虚扶一把,一径往里走,笑道:“额娘在做什么?”
嬷嬷笑道:“主子正瞧着十四福晋包饺子呢。”
进了殿,四爷领着府上众人齐齐给德妃请安,德妃命她们起了,一一赐了座,方朝四福晋笑道:“十四媳妇在花厅包饺子,你要不要去瞧瞧?”
四福晋忙起身,笑道:“每年我都是与十四媳妇一起包饺子,今年也不能例外。”又对小曼道:“你同我一起去。”小曼轻声应了“是”,便与四福晋一并往花厅走。弘历与德妃亲近,早滚到了德妃怀里,两祖孙说了会话,弘历道:“怎么不见弘春、阿醒?”
德妃笑道:“他们在后院堆雪人,你去寻他们说说话罢。”
弘历下了炕,给德妃作了个揖,又朝大格格和弘时道:“你们去不去?”虽说弘历屋里已经放了两个格格,但毕竟没有大婚,便不能算是一个完全的大人。大格格与弘时在德妃面前拘谨,早想走了,便给德妃道了安,随弘历往后院玩耍。
其实包饺子这样的事,犯不着我动手,但不知是谁开了先河,让包饺子成了过年过节时,宫里媳妇儿孝敬婆婆们的方式。不仅是永和宫,宫里其他地方都一样。反倒是没有婆婆的八福晋和十三福晋比较自在,像今年这般情形,康熙不在,他们只管在自己府上过年。只是也有不好的时候,例如平常宫里有宴席,八爷十三爷家的孩子们都没地方去。而弘春、阿醒、弘明就幸福多了,随时都可以丢在永和宫,自有德妃的人看顾,我也放心。
花厅里用两张大桌相拼,铺满了面皮和厨子们早已调制好的馅儿,再有十余个宫女太监在旁边伺候,提防我有话吩咐。能在德妃宫里包饺子,依小曼看来,是莫大的福气与荣耀。她挽起袖子,包得十分卖力。四福晋与我则慢慢吞吞,能包多少是多少。一时四福晋的女儿二格格在哭闹,四福晋便净手出去了。小曼支使开与我离得近的宫女,低声道:“年侧福晋也来了。”我手中动作一滞,颇有些不可置信。
十年了,我与爱莲,终究是狭路相逢。
年夜饭至晚上七点才开席,爱莲与李氏给我请安,我打量了爱莲一眼,只见她恭谨卑谦,仿佛根本不曾与我相识。我亦不想将旧事翻出,闹得满城风雨,使十四难堪,便定了定神色,淡然道:“不必多礼。”爱莲起身,恭谨坐到小曼下手。
我原本以为,这辈子根本无法再面对爱莲,我与她之间不仅仅是旧时的主仆情谊,怨恨仇视,更紧要的是,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十四,隔着十四福晋的位置。她无法坦然的面对我,我亦无法像什么都未发生过那样对她微笑。幸而晚宴上人多,宫里规矩大,我低头吃饭喝酒默默不语,也未叫人觉得不妥。倒是爱莲,三杯酒下肚,脸上红得厉害。
吃完膳,宫里燃起了烟花,我左手牵着阿醒,右手牵着弘明,站在廊下仰望璀璨的夜空。今儿还是阿醒的生辰,是我的受难日。彼年今日,我被爱莲捅了一刀,昏迷里产下阿醒,灵魂穿回现代整整三年。那三年是如何煎熬的三年,世上只我一人知道,且无人可说无人可诉。阿醒撒娇道:“阿玛不在,过年可真没一点意思。”我训她,道:“过了今天,你可又长大了一岁,也不是小姑娘了,在宫里,可得守着规矩。”
阿醒讪讪,挣脱了我的手,往屋里跑了。
永和宫人来人往,位阶低的妃嫔结伴来给德妃请安道福。德妃免不得一一应付,赐赏银分例。我累了一日没歇,想早些回家,遂命嬷嬷们将弘明抱来,不料嬷嬷回道:“刚才奴婢们带着小主子在角门外踢雪,年侧福晋见了,说瞧着小主子可爱,非要抱一抱。”
我心里咯噔一响,神经一紧,问:“年侧福晋人呢?”
嬷嬷道:“阿醒郡主带着他们去后院看雪人了。”我吓得不轻,提起袍子,急急忙忙便往后院跑。嬷嬷看我如此模样,不知发生了何事,也快步跟在后头,嘴里道:“路上滑,福晋慢点...”宫里雪积得厚,除了主道上的雪铲尽了,旁的僻静处都是常年无人清扫。转过几间抱厦,穿过长廊夹门,循着说话声,才寻见几个半高的孩子在巨灯下玩雪。
我一眼认出是爱莲抱着弘明背身立在灯影下,不由几步上前,喝道:“你想做什么?”周围人皆怔了怔,阿醒睁着无辜大眼,道:“额娘,我们在玩雪呢。”爱莲转过身,含着若有若无的笑容,道:“奴婢瞧着弘明喜欢,便抱他出来玩一玩...”我一把夺过弘明,冷声道:“弘明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爱莲顿了顿,福身道:“奴婢失礼了。”我又瞪着侍奉弘明的嬷嬷们,道:“弘明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命。”
别的我都可以忍,唯独事关孩子。
嬷嬷们从未听我说过狠话,又惊又惧,忙跪在雪里道:“奴婢知错了。”阿醒拉了拉我的袖子,轻声道:“额娘,你怎么了?我看着弘明呢,不会让他出事。”我敛了敛情绪,把弘明交予嬷嬷,朝阿醒道:“额娘有话同年侧福晋说,你先带着弘明去大殿,等一会咱们就回家了。”阿醒嗯了一声,没有多问,带着弘明和一众的奴婢退下。
待人都走远了,四下沉静,只剩我与爱莲立在苍茫夜色之中。爱莲笑意盈盈,道:“小姐近来可好?”她一声小姐,听得我毛骨悚然。我怒目而视,道:“你抱走弘明,到底想怎样?过去的事我已不想与你追究,你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爱莲道:“是啊,我本来也想各自天涯相安无事...”又凄然一笑,道:“你夺走了我所有的东西,还想平安无事,是不是太无耻了些?”在与十四成婚这件事上,我确实是占了爱莲的便宜,不然我现在必定是嫁给十三了。话虽如此,但若不是她从中搅和,说不定我与十三也能过得好好儿。因为在最开始,并不是我要刻意而为之。
一切皆是命运所左右。
见我不说话,爱莲又道:“不管你信不信,时至今日,十四爷的心里还是有我。不管你做多少事,也改变不了他曾经对我的真心。而那份真心,是你永远也得不到的。”我浑身的血液都似在翻滚沸腾,唇齿打颤,气道:“真心?你知道什么叫真心吗?你欺骗十四,憎恨十四,你见不得他过得好,这,就是你所谓的真心?”
爱莲恼羞成怒,道:“你懂什么?现在轮不到你来评断我!”她往前走了两步,面容落在了灯影暗处,我恍恍惚惚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又阴冷又狠毒。
她咬牙切齿道:“总有一日,我要让你失去所有的一切,失去十四爷,十四福晋的位置,让你变得一无所有,让你尝尝我当日所受的折磨。”我手脚凉透,身子像坠入了冰窟之中,紧攒着手心,强作镇定道:“那你就试试看!”
身后传来弘明稚嫩的喊声:“额娘...”
我欲要回身答话,却被爱莲摁住肩膀,她道:“我所经历的事,我要千倍万倍的还给你!”蓦然手一松,又笑靥如花道:“弘明在叫福晋呢...”阿醒看我半响没得动静,小跑过来,拉住我的手,道:“额娘,你好慢啊,天都黑透了,咱们该回家了。”又用小手指着爱莲,娇声道:“你,别想欺负我额娘,不然我阿玛绝对不会轻饶你!”
爱莲蹙了蹙眉,道:“阿醒郡主可真会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