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早早燃起地龙,西暖阁用福寿禄花纹的厚毛毯铺地,脚踏无声。十四规规矩矩伏身而跪,言语卑谦,小心揣摩着康熙的脾性说话。康熙高高坐在御炕上,眄视一切,厉声道:“堂堂大清皇子,流连烟花柳巷,成何体统?”又道:“若再有下次,别说你家媳妇不饶你,朕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十四低声狡辩道:“儿臣是走错了地方...”
康熙坐一会子就觉乏累,懒得再听,道:“退婚一事朕允了,但朕不能让隆科多白白受辱,你且自个去宗人府领十杖,关禁闭二十天。”不等十四磕头,阖了眼道:“不必谢恩了,去吧。”十四应了是,爬起身,悄然而退。
宗人府的大臣知道十四爷来了,纷纷出大门相迎。面上说要行十杖,实际只算了五杖,而且又轻又服务周到,打完后立即有御医送上御用的跌打药膏。关禁闭之处也不是牢房,而是宗人府后头供大臣歇憩的小院子拾掇了一处,让十四住着。谁都知道康熙只是顾着隆科多脸面才罚十四爷,而非十四爷失宠,再说,皇子获罪永远不可能与庶民同罪,就算关在牢里,那也是主子,谁都不知今后会发生什么事,哪敢得罪啊!
十四关禁闭的消息传到府上,已是午后。阿南事无巨细的向我禀明了一切,又道:“福晋,十四爷说地方腌臜,叫你不要亲自去,让奴才领了衣服用品捎去便可。”我知道关禁闭在康熙对皇子的惩罚里头算是最轻的,起码没有撤职、夺权、削爵位之类,可见康熙并未因此事而大怒。我心中大石略略放下,亲自替十四收拾了衣物,将一早做的鸭肉卤仔细包好,交由阿南。阿南如今深受十四倚重,身边跟了两个做事的小太监随她支使。阿南跪了安,让两个小太监拿了大包小包,加快脚步往宗人府去了。
隆科多是最后一个得知自己女儿被退婚的,自是怒发冲冠,他不顾往日情谊,一路闯到宗人府。宗人府的大臣不许外人进,他便在门外大吼大叫,还把办事处摔了个稀巴烂。十四用了晚膳,方知隆科多来了,忙命人往里请。隆科多一番闹腾,很快就传到了康熙耳中。康熙一面翻折子,一面听着大臣义愤填膺的斥责隆科多如何如何的目中无人,又如何如何的对十四爷不敬。康熙始终默默无语,脸上表情谁也看不出喜怒。
十四请隆科多坐在炕下首座,挥退了众人,直入主题道:“昨晚上咱们在怡红楼碰面一事,皇阿玛知道了。”隆科多恍然一惊,继而缓缓道:“昨晚微臣腹痛,躺在榻上动弹不得,没能与爷会面,实在抱歉。”十四客气道:“今儿可好些了?”隆科多忍着怒气道:“好得差不多了,吃了药,不碍事。”十四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甚好。”
隆科多在官场打滚数十年,知道十四话中意味,不由问:“皇上怎会知道怡红楼之事?”又疑惑,若康熙真的知道,怎不见牵扯自己?十四笑道:“其中阴差阳错,实难解释清楚。我为了消除皇阿玛对你我的猜疑,才会出此下策,与令嫒解除婚约。”顿了片刻,蓦地扯到旁人,道:“国舅觉得纳尔苏如何?”隆科多还在回味十四的话,怔怔道:“不错。”
十四踢了鞋,盘膝坐到炕桌前,慢里斯条的翻开书页,从里头拿出一封书信,递与隆科多道:“纳尔苏是康熙四十年袭的平郡王,他的福晋与完颜罗察沾亲,当年十公主灵柩归葬科尔沁,皇阿玛亲点了纳尔苏护送。他与我交情匪浅,且身份高贵,我愿为他和令嫒做媒。”
隆科多一目十行,信里头无非是向纳尔苏夸赞佟佳氏如何仪态不凡,如何知书达理之类。隆科多心中有了底,刚才进门时的怒火消了大半,道:“全凭爷差遣。”
十四点点头,面露欢喜之色,道:“令嫒出嫁,我愿送嫁妆一万两。”
隆科多一听,忙起身跪拜,道:“谢十四爷。”
十四贝勒悔婚之事半个下午就传遍了京城的深闺大院,佟佳氏先是羞得不敢出门,不料第二日便有平郡王府上的媒人上前提亲,而平郡王也对外声称自己倾慕佟佳氏已久,无奈她许了人家,一直没敢表示。按理说平郡王年纪与十四爷相差不多,且已封王,模样俊俏武功非凡不说,更紧要的是,他的嫡福晋体弱多病一直没有生育,若佟佳氏嫁过去后,能生个儿子,其地位不言而喻。但即便如此,佟佳氏依旧闷闷不乐,很快就病倒了。
隆科多的宠妾四儿视佟佳若雪为亲生,劝慰道:“我倒觉着平郡王不错,难为他肯屈尊纡贵来求婚,还到处说对你倾慕已久,想必你嫁去后,不会受委屈。”又压了压声音,道:“傻姑娘,你是见过十四福晋的,咱们热脸贴过去,她却摆了冷凳子给咱们坐,你若真的嫁给十四爷,我还不放心呢。”说到后面,语气越发低柔道:“我还听说,十四爷身体不好...”她把脸凑到若雪耳边一阵嘀咕,若雪脸上羞得一阵白一阵红,许久都未言语。
过了四五日,我实在忍不住了,亲自炒了数碟十四爱吃的菜,带了阿醒、弘明和弘春去宗人府看望十四。见过他住的地方,看他好端端的住在里面,除了地方小点,旁的没什么委屈了,我才放下心。十四吃了两碗白米饭,笑道:“还是家里的饭菜好吃。”
我怜惜不已,道:“你想吃什么,下回我给你带来。”
十四笑:“就二十天而已,你不必总是来。”又问:“前头额娘召你入宫,都说了什么?”他人被关着,外头的事却一点不漏的全知道。当着孩子们的面,我没敢说德妃的坏话,道:“宽慰我几句而已。”十四知道我与德妃向来八字不太合,在我耳边小声道:“额娘说你什么,你左耳听着右耳出去就是。”我笑道:“知道啦,额娘也是担心我们。”
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没敢久呆,便带着孩子们回府。
侧福晋来我的院子接弘春,顺便问问十四的情况。其实她也舒了口气,她当侧福晋这些年,虽然没有恩宠,且听命于我,但事实上手头拥有大半的权利,要什么吃什么都能自己做主。如果十四又娶了一房侧福晋,她还真担心是个厉害角色,把自己比下去了。
待十四出来,已是隆冬景象,半夜下起大雪,天底下白花花的一大片。
我房里地龙烧得暖烘烘的,由围了数盆银炭火,我知道十四要回府,清早起身就让玟秋在花厅里摆了饺子皮和各种肉馅儿包饺子。阿醒也没闲着,用面粉揉着小花儿小动物,放在蒸笼里蒸熟,沾点白糖吃得津津有味。我揉面粉揉得正带劲,周围忽的没了声响,身后有人围了上来,直接就往脖子里拱。我凭着感觉知道是十四,侧脸看了他一眼,道:“包了白菜猪肉馅、海肠韭菜馅、牛肉锅贴馅、山药蒸馅、辣味鸡肉馅...”不知他听没听,总归一个劲儿在我脖颈里啃,道:“我只想吃你这馅儿...”
我举起一手的白面粉,道:“别闹,手脏着呢,等等...”
他已亲了过来,我嘴巴一张,他就实打实含住我。我欲迎还却,边挣扎着边指指偏厅,道:“阿醒在里头吃饺子呢。”十四直接抱住我的腰往寝屋走,道:“她不会知道。”我用满是白面粉的手拍他的肩,道:“呆会她跑进来,看你如何收场。”
十四抬脸朝我一笑,道:“爷说她不会知道,就是不会知道。”
哎,还没进屋前,他就先命人给玟秋传了话,早把阿醒带出去玩了,只我还傻傻蒙在鼓子里罢。十四揭开脖颈下的纽扣,道:“外头冷得哆嗦,屋里可真热。”我从榻上坐起身,随手捡了一柄黑绸绣花蝶竹柄团扇,抿唇一笑,戏谑道:“我给你摇扇子。”
十四夺了扇子一丢,直接往前一扑,道:“真调皮。”
真是青天白日,荒芜虚度啊。
翌日我们一并入宫请安,十四去乾清宫复命,我去永和宫与德妃嗑叨家常。德妃为了红芙的事心情不悦。她总归听了我一回,没有找红芙麻烦。也正如我所料,佟贵妃在病中劝了康熙数次,而宜妃则干脆寻由头甩了红芙两巴掌。康熙虽然大怒,但红芙不想树敌,反背地里劝着康熙,且表明心意愿给康熙做一辈子的奉茶宫女。
康熙闻之感动,待红芙愈发深情十分,而封妃之事终归不了了之。
至年下,快到阿醒生日,她虚龄才八岁,常常在我怀里撒娇,十四却命她搬进了原本为佟佳氏建的小院里,还张罗着给她选夫婿。我实在无法接受,道:“阿醒那么小,得等几年再论婚事,起码要等到十四岁吧。”满了十八岁再嫁最好,咱们家又不怕嫁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