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时已是午后时分。
刚刚经历了心灵的洗礼,张松的脸上多了几分成熟,他背着装满了干枯木柴的箩筐,不断地来回于枯草丛中,全然不顾身上裸露的皮肤,身体上的这点小伤痛已不足以让他皱一下眉头。
长久地受压迫,人的心灵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认命变得懦弱,从此之后逆来顺受,要么就是奋起反抗,与命运抗争出自己的色彩,幸运的是张松无意中选择了后者。
而当选择了奋起反抗时,心灵的枷锁就会被打破,以往成为心灵羁绊的事物,就不再会阻碍心灵的自由。
因此,当张松看见为张让送葬回来的队伍迎面而来时,他也只是出于一般的礼节避让在道旁,心波不起地等待队伍经过。尽管队伍里大村长,王狼,王玄,小六子都在。
送葬的人脸色虽然肃穆,但绝对没有多少哀伤。因为是送葬回来,队伍就显得有点散乱,还有人在低头私语。
树欲静而风不止,张松虽不欲惹事,但王玄却不愿放过这个好机会,他故意大声地对张松说:“小弟,你真是勤快,这么冷的天还去打柴。怎么不见你向大村老问好啊?”
王玄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张松,大村老停在了张松面前,略带笑意地看着张松。张松心中无奈,只得略向大村老躬身行了一礼,道:“大村老好。”
“哎,你叫错了,不应该叫大村老,应该叫父亲,你们是一家人。对吧,大村老。”一个娇媚到腻的声音响起。
张松望去,一身白色衣服包裹着的一副窈窕躯体,凹凸有致,一阵风吹来,露出了白衣下红色的衣角,一股浓重的香味扑鼻而来。涂抹着厚厚脂粉的粉面上最引人注意的是搽着腥红胭脂的双唇,正裂开着。那妇人眼角眉梢都含着娇,顾盼生情。
张松愣了片刻,方才想起这是那天自己被带到大村老屋子里时,那跪坐在张让尸体旁哭泣的妇人。
看着妇人这宜喜宜娇宜生情的面容,张松竟是想不起那天她哭泣的样子,也想像不出如果哭泣起来,这脸会是什么样子。一时呆住忘了回话。
“哟,你看这小孩子,都高兴得忘记怎么说话了,嘻嘻嘻。”那妇人娇滴滴的说道,眼睛睕向了大村老。
“你不会是不愿意吧?”王狼阴险叵测的看着张松,声音一如既往的阴沉。
张松依旧没有说话,依然略弓着身子静静地站立着。大村老脸上的笑意敛去,眉头略皱了皱,接着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对张松说:“回去跟四娘说,让她记得常来家里。”
然后回头说道:“走吧。”
“四娘这样没个名份也不是办法,有时间我去跟四娘说……”那妇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送葬的人已走远,张松还在思考那些人那些话,在想“名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母亲为何要有名份?
回到家时四娘不在家,夕阳映照下的家安静、朴素而美丽。张松把箩筐里的木柴仔细地码放在厨房里,然后站在家门口,回想起上午练过那套动作后的感觉,觉得很适合在身体劳累时用来松动筋骨,又把梦里的那套动作练习了一遍。
天色向晚,张松进入厨房开始准备哺食,这是张松最近几年惯做了的,做起来也麻利异常。
比惯常的哺食时间稍微晚一点,张松等到了四娘回来,这一次回来的不只有母亲一个人,回来路上遇上的那个妇人也跟四娘一起到了家里。
张松迎了上去,叫了一声“母亲”,就接过了母亲手里拿着的工具。张松没有理会那个妇人,路上的相遇让张松对那妇人根本就没有好印象,自然也就视而不见了。
那妇人显然没有觉察出张松的冷淡,即使觉察出来了,她恐怕也不会在意,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哈哈,四娘,你家小孩子真可爱,也真乖,刚才我在路上遇见了他,还让他叫大村老父亲,他很热情地叫了呢。那张嘴呀,可真甜,大家都说他很懂事。”虽然张松不理那妇人,但那妇人却很亲热的样子,伸手要去摸张松的头,一边娇笑着说。
厌恶地躲过了那妇人的手,张松以瞬间变得冰冷的眼光,望了对方一眼,冷冷的说道:“你把舌头伸出来量一量,我怀疑你的舌头有三尺长,要不然就是你的舌头有两种颜色,黑与白,这样你就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随你心所欲。”
“松儿,不得无礼。”
“哈哈,松儿真是会讲笑话。”那妇人浑似没有听出张松的嘲讽,大声地笑着说。
“谢谢你,青萍,你先回去吧,我已经安全到家了,劳烦你远送了。”四娘委婉地逐客。
“不用客气,你我姐妹,都是一家人,谢什么?”那妇人却是赖着不走。
张松放好工具后,也没有告诉母亲哺食已经准备好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家门口,冷冷地看着青萍,看她究竟想要搞什么名堂。
“四娘,你可真是过得清苦,这几年来越发地清贫了,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这么熬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啊。”青萍四处看了看张松家里,说道,“我刚刚的提议你再考虑一下,只要你答应了,苦日子就到头了,哪里还需要每天从黎明忙到天黑。”
“不用再考虑了,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同意,你让他死了这条心吧。我过惯了苦日子,富裕的日子我享受不起。”四娘坚定地回答。
“哎呀,你怎么还是这么固执啊,你可以一直这么辛苦地过,但是孩子呢,松儿长这么大了,你就不要为他考虑考虑?你说这些年就因为你的固执,松儿在村里就没少受欺负。但自那天晚上以后,大村老与老太太都对你们母子另眼相看,现在王玄对待松儿那是客客气气的,这我可是亲眼看见了的。”青萍苦口婆心地劝导四娘。
“既然松儿生在我家,那这些苦就是他命中注定要经受的磨难,我不能为了让他不受磨难,就连做人的气节都丢掉了。”四娘根本不松口。
“气节有什么用,你说你来这里十几年了,家里人又有谁来找过你?恐怕是念也没念过你罢?你一个人带着松儿孤儿寡母地苦苦地挨了十几年,无论是谁也对得起了。”妇人还是不肯放弃。
“我从来没有说对不起别人,在我决定来这里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对得起别人了。我说的是要对得起自己。青萍,你不要再劝我,我与你考虑的不一样。”说到这时,四娘也有点厌烦青萍了,语气就重了一些。
四娘语气这么一重,就惹恼了青萍,她恼怒地对四娘说:“难不成这些年来,你是一直看不起我了?你与我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只不过是我什么事都是光明正大地做了,而你立着牌坊,暗地却也是什么事都做了,你先是与老铁匠不明不白地有了小松儿,接着那天晚上又跟了大村老,你以为没有人知道,其实村里人人都知道。我是对你好才向你提议的,你倒好,非要显示出比我高尚来,我告诉你,我们没有不一样,都一样!都是为了生活在出卖自己!”
四娘听了这话,气得浑身发抖,虽然平常时她也明白村里绝大部分人都对她有些看法,心里也很难过,但人家不说,她也就装作不知。
现在青萍那恶毒的话语都像是涂满了毒药的穿心利箭,让四娘说不出话,喘不过气,浑身都没有力气。
张松听了这话,见这情形,勃然大怒,几步冲到青萍面前。四娘见张松冲出来,忙摆摆手,让张松不要对青萍无礼。
张松强忍要揍青萍的冲动,冷冷地对她道:“我问你,你这一天时间过得可是非常漫长?张让坟上的坟头草长了有几尺高了吧?”
没注意地时候,只觉得张松是个孩子,但是当张松冲上来时,青萍才发现他与自己一样高了,她吓了一大跳,往后踉跄了几步,差点就坐倒在地。
这时听了张松的话,青萍却也明白张松的意思,她恼羞成怒,狠狠道:“好啊,你们母子俩人居然合起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还要不要脸了。你们等着,我去告诉大村老,到时让大村老对你们用强,你们还能变什么怪?四娘你这个贱骨头,大村老以礼相待,你不听,非要用强你才服帖。”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
张松为四娘拍着背,安慰着四娘。隔了片刻,见四娘气顺了,张松问:“母亲,她是个什么人啊?”
四娘叹了口气,说:“她啊,原来也不在村里,后来她丈夫被张让给杀了,她就跟了张让,成了张让的妻子。在成为张让的妻子后,张让有一次见了她嫂子,非常喜欢,而为了让张让高兴,她就带着张让把自己哥哥给杀,张让就抢了她嫂子回来,她嫂子来了没两天,就自尽了。现在张让死了,今天她又跟大村老混在了一起,她今天来无非是禀承了大村老的意思。”
看着四娘苍白憔悴的面孔,张松没有再问下去,就换了个话题,对四娘说:“二宝与石头可能已经死了,我找到了他们的尸体。”
四娘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了一句“真是可怜!”就没有再说什么,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死人实在不足为奇。
“哺食我已经准备好了,母亲,我们吃饭去吧。”
四娘再次点了点头。
黑暗正压抑着大地,北风刮得更紧了,寒意也盛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