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辛亥。
晋宫得到消息,单、刘两国国君在穷谷大败尹氏,晋侯大喜,终于放了宋阳假。宋阳这段日子先是为姬林解惑,后是与晋侯议事,忽略了妍姬,这下有了时间,自然是先去霁月台。
霁月台中,姬云飞哭丧着脸,跪在殿中,双手高举陶鉴过顶,嘴里念着:“芈姓熊氏弃疾,共王之子,灵王之弟,灭陈蔡二国后任陈公、蔡公,灵公死后立。先有妻郧女,生世子建,后信少傅费无极之言、夺世子建婚约,娶秦女孟嬴,生一子熊轸,一女季芈畀我。费无极迫害太傅伍奢,其子伍子胥逃吴,先后兴兵伐楚,连胜。诸侯叛楚归晋,平王郁郁而死,熊轸立为王,年不足十岁,为人……为人……”
“说不下去了?”宋阳横了姬云飞一眼,无奈道,“加水。”
陶鉴中的水从三分之一加到一半,姬云飞双手开始颤抖,每动一下膝盖就难受一分。他的腿伤还未好全,可宋阳罚起人来,才不会管那么多。
妍姬从熙枫台回来,心里正奇怪着:以前自己也格外喜欢那里,但也没有三天两头往那儿跑,怎么这段日子去熙枫台的次数比去后山找吕黔还要多?
刚要进门,姬云飞生无可恋和宋阳冰冷严肃的声音吓得她立在原地不敢动。
叔喜不合时宜一声的“公子”引来屋内人的观望,宋阳稍微侧头:“子巧可算回来了,老朽已等候多时了。”
妍姬背后一阵冷汗。
去你的公子,这个时候叫什么叫,叔喜你一把年纪了就不能向仲喜学学,连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都不清楚。先生您在等我?不用等,求您,再也别等了!
妍姬心不甘情不愿缓缓上前,右手覆左手,向着宋阳深深作揖,起身正对宋阳严肃的脸,吞吞吐吐道:“妍儿......见......见过先生。”
宋阳回礼,旁边有寺人熟练地端上陶鉴,仲喜拿出一张藤席置于屋内,妍姬自觉拿过陶鉴跪下。一时屋内寺人、婢女立于墙角,两位公子长跪席上,宋阳坐于前,那画面旁人看了奇怪,妍姬身边的人却是习以为常。
姬云飞已经有些坚持不住了,他只是来找阿姐打发时间,没想到自己成为了别人打发时间的对象。宋阳在霁月台没见到妍姬,就抓住前来的姬云飞要考他楚学。姬云飞的先生们都是学宫里的人,以臣子自居,素日姬云飞不认真学,先生们拿他也没办法。这下遇到宋阳,哪里能讨到好?宋阳也没想那么多,反正答不上来就该罚,直接用了对付妍姬那一套收拾姬云飞。
眼下妍姬回来了,宋阳见着自己正儿八经的学生,很干脆地放姬云飞离开。那孩子脚伤怕是又重了些,半跑半跳出了门,一刻也不敢耽搁,生怕被宋阳喊回去。
宋阳心思都在妍姬身上,并未发现姬云飞的异样,开门见山道:“听二公子说,公子妍前几日在钻研穷谷战事,刚得穷谷大捷的消息,许久未和公子研学了,今日就说穷谷相关的吧”
妍姬仿佛听到了炸雷的声音。
二公子!——二哥,敢情你那日不和我计较,在这等着我呢!把我偷听一事说成钻研穷谷战事告诉先生,可真会编呀!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
妍姬心中酸楚,举鉴的手也不轻松,顾不得对姬林的怨恨,咬着牙决心先过宋阳这关,再找姬林算账。
沙哑声起:“穷谷大捷算是给这两年的混战做了个交代,这一战公子妍感触最深的为何啊?”
对这漫长的一战,退兵穷谷前的部分宋阳和姬林或多或少都和妍姬讲过,第一个问题妍姬还是觉得挺容易的。她反复思量,最终道:“许国之灭。”
话音落,一股悲怆涌上心头,难以压制,她本只想应付过关,可一提许国之灭,心里顿时沉重起来,脸上是难得的认真。
群雄并起的时代,只有强者的声音、专属大国的金石之声才够格被世人铭记,而那些震天巨响背后小国寡民的悲鸣,那哀婉轻弱萦绕耳边的旋律,只适合化灰化尘,随风而去。
当然,不排除一种例外。
那就是当一个国家足够强,强到完全无畏其他强者之时,你或许会对那些弱者突感兴趣,想知道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那些蝼蚁是如何苟延残喘的。你喜爱以圣人的姿态俯视他们,以神的角色主宰他们。以小国之弱烘托大国之强,这是小国之音得以苟存的原因。
无疑,晋国就是这样的强者,哪怕如今内里混乱,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人敢公然挑衅的强国;而许国,便是诸多蝼蚁中不起眼的一个小国。不过它太不起眼,以至于在其存在的时候,晋国从未关注过它。可是它的灭亡却引起了晋国的兴趣,它的灭亡成为了宋阳授课中生动的材料。许国也成为了妍姬无法忽略的国家。
宋阳挑眉:“小国覆灭何以成为整场仗中最引公子注意的呢?”
“先生说过,‘弱者覆灭的声音,是天地摧毁万物时世间破碎的声音,是滔天巨浪翻滚生灵湮灭的声音,是明明微弱如尘却直触人心最深处的声音,是所有声音背后真正的声音’,许国之灭包含了太多,昭陵之会、皋鼬之盟,世间局势皆与之相关。”
宋阳感受到了妍姬此刻的认真,眼中流露出满意。
许国覆灭一事的确不得不提昭陵之盟。
这个曾被他国占领、忍辱负重、等待时机、不断反击、不断沦陷、受制楚国、多次迁徙的国家,这个想要站立却无法主宰自我命运的国家,在大国纷争的乱流中无可避免的卷入了召陵之盟的闹剧中。
和其他国选择背离晋国不同,许国因为楚国的战败,且远离中原腹地太久,对大国间的局势并不清楚。在天下最动荡、最危机四伏的时候,国君许男斯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一心想要寻求晋国的庇佑,兴冲冲的搬离偏远的白羽,举国迁到容城——他和他的子民们做梦都想回到的中原地区。可悲的是他们梦到了回家,却没有梦到灭国。
两年前的春天,楚国被吴国击败,险些亡国。而另一边,周王姬匄的坚定支持者相继去世,不稳的局势让他琢磨这如何对逃到楚国避难的哥哥王子朝下手,一劳永逸,彻底阻止王子朝复辟。楚国的战败让姬匄看到了机会,趁楚国一片混乱之际,他派人进入楚国杀死了王子朝。
姬匄冒失的行为激怒了王子朝的党羽们,党羽中的主心骨——儋翩毫不犹豫站了出来要为王子朝报仇。儋翩看准了晋郑关系逐渐破裂,亲自找上门,提出了“只要郑国配合他们,从东进攻周室,便割让大片土地给郑国”的条件,郑国同意了。之后郑国举兵进攻王畿,配合秘密潜入王畿作乱的儋翩,内外夹击,迫使周天子向晋国求助。
在这场战争当中,从头到尾都没有许国的身影,可是战争伊始,就在去年春天,郑国因为许国处在自己军队前进的方向,毫不犹豫出兵灭了这个刚刚搬回中原不久,毫无抵抗之力的小国。
“不计后果贪功冒进的苦果、土地人口恩怨利益的纠缠、洞悉时局把握机会的重要、小国寡民丧失霸权的无助......这一切都是妍儿在许国覆灭这堂课中了解到的。两年战乱,再无其他像许国覆灭一样看似平常实则错综复杂的了。”
宋阳觉得妍姬及笄之后好像真不一样了。
当姬林和他说起妍姬在研究穷谷战事时,他有一丝怀疑,毕竟妍姬素来贪娱,自己没时间管她,肯定是四处嬉闹才是,可此刻妍姬之言确是仔细思虑之果......
他叫人撤了陶鉴,颇有兴趣道:“说得好,子巧今日叫老朽惊叹。老朽常说‘置身事外则明’,许国当初若不急着掺和大国之争,亡国之痛或许不会这么快降临。子巧既有如此见解,老朽再问,这两年好争的齐国却始终不参与此事,何解?”
无解!对于许国覆灭的感触是在前期宋阳的教导和后期姬林的探讨中产生的,可这齐国......先生,您没讲过,妍儿真的不知啊!
妍姬好不容易不用举鉴,马上就被宋阳难到。
齐学她了解并不多,对于齐侯,只知道他幼年登基,撑到现在挺不容易的。还有一副好皮囊,不仅女子,连不少男子都倾慕于他。传闻齐宫曾有卿臣因他容颜看呆了,竟忘记了言语,也不知是否属实。不过齐侯已过不惑之年,再好的皮囊也没用了吧。对于其他的,妍姬是真不清楚了。
吕黔和她说过挺多齐国的事,可是和是否出兵毫无关系,知道再多这会儿也不顶用啊。谁晓得齐侯对于穷谷之战存着什么心思。
妍姬只好一通胡说:“妍儿听闻双方交战,有人抽离其中,站在壁垒上旁观,待局势明朗才选择阵营。儋翩之乱发生了太多意外之事,想来齐侯也在暗中观察着,局势不清之前不便出手,局势明朗又已没有出手的必要了。”
宋阳对齐侯一直有些拿捏不清,也没指望妍姬一语道破玄机,但听妍姬这话还算顺耳,综合她今天的表现允她起来。
一番教导后,宋阳离开,妍姬累瘫在仲喜身上。她不懂齐侯,可对宋阳还是比较了解的,知道他一向奉行的是“置身事外则明”,于是最后迎合他的心思故意那么说,果然成功了。
“啊~切!”
妍姬不知道的是,此时晋国沙地,又名琐阳城中,桓夷差人匆忙穿梭于街巷去请医师:“我家主公今日嚏声不止,像是着了春寒,请速同我前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