闾钟夏走了,伤口已经及时处理,又有仲喜在,他不担心病人的情况,作为医师可以离开了,作为其他,他更该启程。不需要打招呼,他踏上了归程。
妍姬起床时,闾钟夏随身带的和昨日采来的药材都放在姬云飞房门口,二楼那屋已空,高车还在,因为他向驿站讨要了一辆安车。
“公子,我以为他是公子的宾客,所以就……”
昨日妍姬要驿站派车时语气极其强硬,小官现在还发憷,现在安车被别人驶走,他似乎感受到自己生命在流逝。妍姬也没注意小官的表情,今日没了那份慌张和无助,语气复如往常:“收药自然是要付费,那是他该得的,无妨,再去准备辆安车吧,我明日要回城。”
昨天自称本公子,现在也变回了惯用的“我”。
小官心情宛若死里逃生,长舒一口气,恭敬应答,躬身出门。
妍姬叫醒姬云飞,喂了药,宠溺地说:“今日车出了问题,阿姐明日再带你回家。”
姬云飞眼角泪滑落,明明痛苦还是挣扎着把头稍微扭动了一点,嘴里伤口又被撕开涌出鲜血,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吞咽。
妍姬知道那孩子想说什么,没想到姬云飞会如此坚持,心里难受又生气,让仲喜在旁伺候,自己夺门而出。
她站在三楼一角,看着远方。西方不远是新绛城,那是自己的家,大哥、嫂嫂、文姬还有未出世的侄辈小童都在那里,他们活在担心里,担心国事,担心家人,担心爱人;东方远处是夷仪城,那是二哥前往的战场,晋国万千军士都在那里,他们活在守护里,守护家园,守护子民,守护所爱。
妍姬坚定往西,把姬云飞送回安全之地,可她心里却想往东。比起在家里担心一切,她更想去守护一些东西。
晚上,怕自己心软松口,妍姬没有亲自给姬云飞喂药。第二日仍旧是由仲喜喂药,而妍姬觉得姬云飞身体受不了马车颠簸决定次日再走。
第三日,第四日......
停留已七日,叔喜期间回宫过两次,编着套话叫晋侯和君夫人放心,顺便把红棕带回了霁月台。——那马儿奔跑是好手,可用作拉车不太行,妍姬也舍不得。
姬云飞身上伤愈还早得很,嘴里伤口却都好了。他躺着,流着泪,求妍姬让他去夷仪,这是他能开口说话后说的全部内容。
这个弟弟和自己太不一样,看着老是哭的姬云飞,妍姬难过生气的复杂情绪中又多了一次懊恼,嗡着鼻子喊道:“都成这样了还想去,在阿姐心疼死前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采兰把他给我带到马车上,咱们立刻回去。”
采兰老是拎姬云飞,此刻面对眼前满身是伤的小孩,却不知从何下手。
姬云飞有着自己的坚持,声音小小的却不肯停下,反复念叨:“阿姐,要去。”
“夷仪,去。”
“我……也是……”
“和兄长......一样。”
妍姬心又狂烈颤起来,这些话她听了好多遍,感受愈加强烈。
这个十一岁的小孩,他整日都在想什么啊?他还那么小,不贪玩享乐,偏要跑到军营里吃苦。不想着小孩子该想的怪异之事,天天念着要成为和兄长一样的人。
她控制不住情绪,竟吼了起来:“嘴伤好了了不起吗?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听的!”话毕即刻起身冲出门,进了旁边自己屋子。
仲喜要照顾姬云飞,采兰也不敢跟妍姬进去,只有叔喜在门口徘徊最后还是推门而入。
妍姬把自己全盖在被子里,没由头大哭起来。她最近老想哭,可没一次真哭,这下不知道触动了哪里,总之眼泪出来了。她哭得很没有节制,任他在被子里头晕目眩、胸闷气短也完全不管;她哭得声音很小,被子外的叔喜听不见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就这样在被子里哭半天又晕半晌,妍姬实在没了力气,想要拉开被子出来,却无力完成这个动作,还好有叔喜。她很不顾仪态地躺着,喘了一会儿,道:“叫仲喜给云飞好生下药,让他昏睡着少些痛苦。你把该准备的准备好,我们两日后出发去夷仪。”
“去夷仪?公子……”
叔喜和往日一般接话,妍姬心情却不如往日好:“多和你姐姐学,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好好准备吧。”
叔喜慌忙低头,恭敬地退了出去。妍姬又钻进被子,脑中是姬云飞固执的小脸。
那孩子,他想和两位兄长一样,当晋国的好公子,当这世间真正的儿郎......
当个好儿郎,不论是姬午那样晋宫之中操心国事的,还是姬林那样战场之上保卫国土的。
妍姬也不知带姬云飞去夷仪是错是对,相比新绛城内的安全,他们显然是奔危险而去。加急兵书传来的时候,夷仪城就是城外被齐军包围,城内消息断绝,情况未知。八日了,姬林的人马应该已经到了夷仪附近,可那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没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状况如何。
夜里东风从远方吹来,混着沙尘、鲜血和腐肉的味道,叫人直犯恶心。妍姬一边担心着,一边变得坚定。
两日后,安车启程,自西往东,遇见的人从正常晋国百姓到偶尔混乱的人群,然后是大批拖家带口、疲惫不堪却不敢停下、疯狂逃难的人,接着人又变少,准确说是活人变少,土地是一片黑红,杂乱横着的是数不清的尸体。
这般景象妍姬是第一次见,在这之前她只见过顷公、士鞅两个死人。姬云飞在车里躺着没出去,看阿姐不停干呕,加上空气里的怪味儿,想来外面情形很惨,但直到几年后他作为战士走上战场,才知道究竟有多惨,以至于他觉得当年阿姐只是干呕而不是被吓到闹着要回去,真的很厉害。
终于到了夷仪边界,齐人在前方不远设下防线,妍姬等人不敢再轻易往前。这里的百姓大多逃走了,没逃走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房屋都空着。她们先前路上救济了不少逃难的人,其中有个夷仪百姓知道她们要到这儿,便把自己家的位置和进城的小道都同她们说了。
几人没花多大心思就找到了那人的家。一口井,两棵大树,三间很简单的草屋。
这显然不是豪宅,附近还有更好的房子,可妍姬直接找这家,倒不是有言在先的缘故,而是因为这家主人在逃难的时候把自己仍旧打理得很干净。她们走近屋里,虽然有些灰尘,可东西都收拾得很规整,果然这家主人没有让她们失望。
夜里采兰出外探访,和最初消息一样,城外一圈均是齐人的防线,引得妍姬着急。
姬林的部队早该到了,可此处仍是齐人设防,那晋军是被引走阻击在了其他地方还是别的什么情况?兄长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