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我去。”
妍姬说出这话时,在场四人,吃惊的仿佛只有吕黔一人。齐侯做了一个大局,另有人趁机也做了局,他们拿捏好妍姬的身份与性子,等着她挣扎最后投降。吕黔以为妍姬至少会短暂奔溃,然后才恢复理智,可是面前的女子却如此轻松做出了决定,仿佛定下的是春秋日出游的行程。
剩下三人,说话的妍姬自然是不会吃惊的。
很小的时候,君父抱着她在熠明台里,声色严厉地告诫晋廷大小卿臣:妍姬的婚事,世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可以做主。后来大哥登位,君兄在妍姬婚事上也是从不松口,管谁来求亲,只要妍姬无意就没戏。这样的事情,言语不曾止步晋宫,而是被晋侯有意识的传到九州各国,让天下人都知道,妍姬的婚事,谁也别想动心思。
于是,在众人眼里,妍姬定然是骄傲的,是放纵的,在婚事上执着于寻找世间最优秀的人,心中打定主意只嫁自己所爱的人。
偏偏妍姬不是这样想的。
在她心里,自己自小就失去了骄傲的资本。顷夫人先去,顷公继之,自己最可以依靠的双亲都不在了,这一生所谓的倚仗都是虚无。她的确骄傲放纵,自小被宠,管对方是谁,心里不顺的时候就要出言恶心,管哪儿的规矩,感到不自在就任性闹一番。所以她可以不顾士鞅的身份地位,和他斗嘴计较,她可以不理他人眼光与记恨,穿女装硬闯叔文台。
但这一切都是有限度的。恶心士鞅是为了晋国,而士鞅念着晋国也不会乱来,闯叔文台更不会影响到晋国。——晋国是妍姬任性的底线。底线之上,她是被宠的娇娇女,触到底线,她就是顷公、顷夫人的女儿,晋国的女公子。
所以,对于自己的婚事,妍姬是自己做主,但从来不准备凭情意做主。诸侯的多番提亲,她在等,在等晋国最需要的时候,到那时候,不论嫁谁,是老是丑,都无所谓,只要晋国需要就行了。她不舍得文姬为晋受委屈,心痛姬林的牺牲,可是落到自己身上,她义无反顾,无怨亦无悔。
这次齐侯既然为自己做了个局,她就不怕入局。至少文姬没事,至少战事能够暂停,何况,她本就有入局的心思,只是暂时没想好方法。
在场中人,宋阳闻声,也不吃惊。
按理,姬林和妍姬是顷夫人托付给自己的,姬林去后,他应该更宝贝妍姬,不容她受委屈,掉进齐侯的圈套。可是,青杨树前,他从头到尾都没发言,连皱眉、抿嘴唇这些表示不愿的表情都没有。
之前草屋中,他和妍姬完成了晋宫里未完的谈话。那时妍姬坚定了逐渐形成的“入局”心思,而他考量着目前的情况,最终还是承认自己错了,承认顷夫人、晏婴“置身事中而后有方”的道理,同意让妍姬入局。
顷夫人所托沉重,却也重不过晋国的分量。
剩下的叔喜,面上一直是憔悴和痛苦,在听到妍姬的话后,无任何改变。显然,这样的结果,她也是知道的。
姬林死后,叔喜宛若换了个人,不大说话,神色间全是哀思。妍姬对她很宽容,本来难受的人看到另一张愁苦的脸,心里更不好受,但妍姬只当没看见,没说什么。
直到那天妍姬见过文姬,回来同宋阳谈话,有了入局的心思,她将叔喜唤到身前:“我要入齐宫,弄清齐侯他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可要继续跟我?”
叔喜当然想入齐宫,凭她识人辨物的能力,只要再听到那个声音,就能找出杀害姬林的凶手。
妍姬看叔喜面上表情变化,冷色道:“你要明白,我不是去报仇的,死去的二哥和仍在的晋国,我选后者。”
这话听着很没有人情味儿,完全不配之前的兄妹情深,叔喜生气懊恼,红着眼望向妍姬,眼中还有无限不解。
妍姬觉得很累,不想解释,可感受了多年叔喜对姬林的情意,为此,她还是多言了几句:“我能放过楚人,要求采兰释怀,就能对着杀害我二哥的人微笑。这次入齐是为了晋国,你若能理解就跟着我,若不能,我还你自由身。”
叔喜的身自小就在晋宫,离了妍姬她无处可去,叔喜的心向来就在姬林,没了这人她无意前行。她有些不甘问道:“真的不会报仇吗?”
妍姬要去一个也许无人可信的地方,在这之前,身边几个丫头她想慢慢给予更加信任:“我的目的不是报仇,可绝不回避报仇。只要不影响晋国,他杀了人我便要他偿命。”
当年从推断中知道顷夫人之死,妍姬就夺剑砍楚使,后来安分是为了晋楚关系,可这次姬林死在自己眼前,妍姬会小心,只要不害到晋国子民、连累君兄,她一定要让对方受到惩罚。
叔喜听出可以报仇的意思,回答得很快:“奴此心只有公子,公子去哪儿奴就去哪儿,公子说做什么奴就做什么。”
她的心里只有公子,那是二公子。后面的公子,才是妍姬。
和亲队伍入城当日,妍姬留叔喜在草屋修养,若是驿站有暗兵前来,也好有个接应。她守在青杨树边,哪怕此时姬林已归尘土,仍不敢过分。身姿端庄,君臣礼仪比往日更严,以前心里还敢乱想,现在连想法都狠狠抑制着,害怕姬林知晓,虽然这心思谁都晓得。她也不说话,就这样安静站着,直到暗兵把江子押来。
叔喜恨吕黔。四年间,妍姬对他那么好,姬林更是多次救他性命,可最后姬林败在吕黔手里,以至丢掉性命。因此,叔喜对江子也没了好感,让暗兵绑了江子、堵上嘴,关进草屋待妍姬回来发落。
等看到江子,拿到那块烙着火漆写着“韩”字的布帛,妍姬觉得一切冥冥中早有注定。她想了各种入局的方法未果,谁知齐侯早就设下了这个局等着自己。
知道晋侯不会舍妍姬,于是先迎文姬,破坏晋鲁关系的同时,又拿捏住妍姬的性子,用姐妹情谊、家国大义逼妍姬自己主动入齐,如此粗糙的棋局,最后却因为众人身在此山中的迷糊得以成功。妍姬一方面“钦佩”齐侯敢于如此布局的勇气,另一方面认可宋阳置身事外则明的信条。这信条,过去须臾数年她都是认可的,只是现下,她选择了另一条。
吕黔在采兰带领下,绕路来到草屋,青杨树下几案,妍姬谈话也开始有目的的进行。——这场谈话,她相信宋阳是真的支持自己,可她要看看叔喜能否忍住,有没有与自己一同入齐的能力,她更要看清楚相处了四年的齐国公子的真面目,正是对他的判断失误,宋阳才会许姬林来此,以至葬送了性命。
谈话间,叔喜表现很好,虽然情绪无法好生管理,但没有做出出格之事。至于吕黔,妍姬连续问了三遍,终于把他逼到了死角。
“入齐宫吧,和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这自然都是有特指的。
妍姬看清了吕黔实际懦弱的内心,失望之余也不再深究。她更在意之后入局的情形,于是同吕黔就“我们”、“一起”细谈了半个时辰。
齐宫里,君夫人燕姬三年不主事,后庭掌握在世妇仲己手中。仲己联合前廷田氏家族,支持仲己之子齐国二公子吕骜,对世子驹势力形成了巨大威胁。然而仲己之力不足以危到世子驹,她的心也不止关注着世子驹。对于齐侯的其他儿子,仲己也明里打压、暗中迫害。
妍姬既然要入齐宫,吕黔希望妍姬能够帮助自己扳倒仲己,扳倒田氏。当然这不是单方面的,吕黔告诉妍姬,姬林死于齐国四公子吕离之手,而吕离是仲己一方,扳倒仲己,吕离也跑不掉。
这番话吕黔来的路上想了好几次,之前对话也一次次下定决心要说出来,可心中反复纠结,最后说出的情景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妍姬倒还好,她识人辨物的能力虽然不如叔喜,诛杀姬林时的冰冷声音和木兰苑中讨好婍姒的声音也不一样,可跟着宋阳专人心多年,她大概猜到那恶人就是吕离。没问就是等吕黔主动说出来,果然没错。
进齐宫势单力薄,又有着晋国公子的身份,想来也不会顺利。有人共同扶持,妍姬当然是愿意的。不过是帮着在后庭中搅起风浪而已,就算对方不帮忙对付吕离也是可以的。
只是,半个时辰,吕黔好似什么都说了,又好似什么都没说。
妍姬总觉得吕黔有所隐瞒,那是什么?她不喜欢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你不说可以,我自己会把真相找出来的。
送走吕黔,妍姬回到草屋中。宋阳劳累了一天已经被人搀扶到床上歇着,叔喜在旁边伺候。姬云飞在另外一间房吃了药睡下,仲喜和采兰一同守着。
妍姬先到宋阳跟前,她知道这个老人一定很想听后续的结果。
“文儿那里估计没办法,还是得让她同齐侯一道启程,不然吕黔他们做得太明显,齐侯会有所动作。”
“我会和吕黔直接去齐国,晋宫那边有劳先生安排了。”
宋阳重咳两下,厉声道:“老朽说了,要同公子一道的。”让妍姬入齐宫,宋阳已经对不住旧人嘱托了,他怎会不陪着妍姬,让这么一个小姑娘独自面对险恶的异国宫廷呢?
妍姬轻轻握住宋阳干枯的手,眼里带着敬意,道:“先生,齐侯的计策能成,不就是因为我们身在其中失了理智吗?这也说明了先生一贯的信条是正确的。”
“可是......”宋阳言语迟疑,想到齐晋如今的状况,想到晏婴给齐带来的改变,眼中多了一丝灰蒙。
“先生,妍儿仔细想过了。我晋在先君父那时能够重振霸业,离不得阿媪的身在其中,也少不了先生的处事其外。如今我晋衰败,妍儿虽不及阿媪,但愿处其中求方,也恳请先生不改初衷,继续帮着君兄,明晰国势,下好这盘天下之棋。”
局内人,局外人,谁也不能少。听着这话,宋阳再次感叹自己老了。
他想到了当日晏婴也想到的话,他们这些老人家该走了,后半句晏婴没有说出来,如今是这些年轻人的时代了。
得了宋阳的许诺,妍姬轻步移到姬云飞床前。纵使百般隐瞒,这个倔强的小孩还是在零碎信息中知道了大多事。手指在蛾眉摩挲着,然后划过鼻尖,又突然往上,落在了额头未消散完全的伤疤,妍姬有些后悔,后悔没能对这个阿弟再好一些,不该经常捉弄他的;后悔总将他当做孩子,应当早日知晓他想当好儿郎、好公子的男儿心的;后悔没能保护好他,若是当时再用心些,就不会让他跑出来,或者以前教他习马更勤密些,就不会从马上摔下来了。
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妍姬爱怜地望着姬云飞,想把那张脸刻进心里。
眼泪滑落,姬云飞终于装不下去了,哭出声扑进了妍姬怀里,口齿含糊叫着:“阿姐不要走!”
刚刚外面的对话,姬云飞听了大半。
妍姬有些责备地望向两个丫头,却看到仲喜身后带血的长衫,那是姬云飞刚换下的。
仲喜、采兰两人,能拦住一个大男人,却拦不住带伤的姬云飞。试问,自家小公子不顾伤口撕开也要拼命挣扎,这种情况,又有谁忍心去拦呢?
妍姬抱着弱弟的手因此轻柔了些,哄道:“云飞别闹,阿姐不是要走,阿姐是要嫁人呢。你以前不是担心阿姐嫁不出去吗,阿姐这下嫁入齐宫,不用担心啦。”
姬云飞哭得更加厉害,索性嚷了起来:“你骗我,你总是骗我。我全听到了,说什么嫁,分明是纳,齐侯要纳你入宫!”
若是别的,妍姬糊弄几句,姬云飞还真能相信。可纳女之说,姬云飞听的清楚。晋宫中的宝贝,如今无聘而纳,谁不觉得这是种屈辱?
许是姬云飞哭声太大,妍姬耳心生疼,连带着脑子有些缺氧,便不急着说话,等到姬云飞哭累了,声音弱下,才开口:“云飞,你听着,不管发生什么,这是阿姐自己做出的抉择,和别人无关。阿翁大哥都说了,我的婚事只有自己能做主,你记着,这就是阿姐做主选择的。”
“我不信......”
“这是阿姐说的话,不信也得信!”妍姬声音强硬了不少,看着姬云飞可怜的模样,心有不忍,摸着他的头,道,“出来太久,阿姐命人护你回宫,回去后要学会帮大哥分忧,逗大嫂开心,还有鼓励文姬别放弃将哥,对了,大嫂有孕,晋宫要添个小孩子,你就不是最小的那个了。要疼小侄子,让小侄子,知道吗?”
妍姬说着这些,心里暖暖的,越说越起劲儿:“霁月台的藏窖你是知道的,回去了去那把浑天弓寻出来,我和二哥不在,那弓就给你了,千万别让给中军佐(赵鞅在士鞅死后,由上军将升迁为中军佐),阿姐舍不得。藏窖里其他东西,你看着拿吧,别糟蹋就行。还有红棕……当日叔喜把它从驿站送回宫中,你帮我把它放走吧。”
“放走?”
“对,放走。”
妍姬没有解释为何要把珍爱的良驹放走,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她突然说出来的,说出后不觉得后悔,便如此了吧。
好不容易安抚好姬云飞,也将一应事务交代完,妍姬像个转陀螺,又操心起了三个丫头。叔喜已经定下,她先叫来仲喜:“我自私,因为离不开你,所以是不会放你离开,要拉着你一同入齐宫的。”
她说话有些心虚。仲喜和叔喜不一样,她今年二十五,正是出宫的年纪,又没有入齐宫的动机,此番入齐宫的方式并不光彩,想来以后日子也不好过,仲喜完全有理由离开。
可她忘了,仲喜怎么会离开呢?如姐如母,不仅是妍姬对仲喜的依赖,更是仲喜对妍姬深情。
最后还剩下采兰。妍姬当晚没有叫她来,想了大半夜,第二日才做出决定。——让采兰跟暗兵一道护送姬云飞、宋阳回宫。
“公子身边怎么能不带武者?我不离开。”
“我入后庭,又不是战场,不用武者。”
“女人更比箭器毒,后庭远比战场险恶,采兰要跟着公子,绝不离开。”
“比起自己,我更担心云飞和先生,这是命令,你若不从,就此离去吧。”
妍姬没有给采兰反对的权利,当日在木兰苑的纠结此番终于做出决定。自己本就是自私的人,那便替他人做回决定吧。
采兰你现在很好,希望你能真的挥别过去,重新开始。齐宫中你的那些仇人,此生都不要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