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人受宠而慎,愚者得宠而骄。老臣非贤非愚,不过是老了折腾不动了。”这是晏婴前日的答复。
他同意吕驹之前所说的,贤臣会在深明其意后反复思量再做出抉择,愚臣才会不知其理直接骄纵行事。可晏婴也言明,自己非贤非愚,这次之所以不反对,不过是年老后的无奈之举。
他昨日的回绝更简单直接,只有一句:“君上的心思老臣已无余力揣测,世子请回吧。”
今日,仍是那间不起眼的破旧小屋,陶豆燃起的昏暗亮光里,世子驹和晏婴相对席间,此时没了白日的喧闹,两人对话的声音听着也干净了许多。
“世子何至于此?”晏婴的嗓音听着有些虚弱,有气无力,没了往昔舌战群雄的气场与锐利。
“不晓君父心意,不明天下风向,驹愧对世子身份。盼晏子念驹年岁未老,壮志未消,为驹解惑。”
因为燕姬夫人的缘故,世子驹很早就明白世子之位可能引起的纷乱,他不想看到兄弟相残,不想燕姬对人下手,那么就只能凭自己的能力牢牢坐稳这个位子。
晏婴曾经给幼时的世子驹做过启蒙教育,对这孩子自小受到的重视和只多不少的压力再清楚不过。目光游走,看到吕驹鬓间悄悄生出的几根花发,又听他恳切的言辞,心中颇有感慨。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松了口:“也罢,老臣便多言两句吧。”
如同幼时的启蒙教育,这会儿为其解惑,晏婴走的还是老套路,以问句开头引导对方思考。
“世子可知君上对穷谷之战的安排?”
吕驹做足了准备来的相府,穷谷之战,追根溯源其核心是郑国的出兵和晋国对周天子的援助,牵扯最密切的还是郑晋二国,齐郑联盟已成,齐国自然是要帮着打压晋军的。他对穷谷之战细细分析一阵,接着道:“驹还知这次带兵援郑去的是上大夫艾孔,至于其他未能全部想到,但料想必然会给晋国些颜色。”
艾孔出齐、齐军出动的消息被死死封住,吕驹能这么快得到消息,晏婴免不得感到惊喜。又问:“穷谷之战与我齐攻鲁之事,其中关系世子可能理清一二?”
世子驹脑子快速运转着,对之:“晋鲁一向亲近,鲁国遭难晋国必出援手,晋军若是被牵制在穷谷,攻打鲁国的确会顺当些。只是穷谷姑荪一线晋军驻扎的人马不过晋国大军十之二三,晋军大可从新绛派兵增援鲁国,那样的话攻打鲁国岂不仍是艰难?”
晋鲁联盟在各国联盟中是时间最持久、连接最紧密的,齐国想要攻打其中之一,就要面对差不多两个大国的兵力,这道理齐侯没理由不懂的。世子驹疑惑的点就在这里。作为九州内最可怕的联盟力量,诸侯对拿下晋鲁二国皆是有心无力。谁不想吃掉这两块肥肉,可是谁又能吃得消呢?吃一半、或是一小口?你真当人家是板上的肉啊,那可是两条恶狗,不惹没事,惹急了会疯狂咬人的。
晏婴明显感到自己身体开始出大问题了,连喝三口水,强行压下嗓子眼传来的血腥味儿,又看似随意地将陶豆往吕驹那边挪了些,让本来昏暗的房间里自己的形象更黯淡些,不叫自己苍白的脸被吕驹注意。他努力打起精神,语速比平时慢了些,道:“世子一直关注着田家,就该知道田恒刚从卫国回来了。”
田恒,前任大司马田无宇的孙子,如今亚卿田开的侄子,上大夫田乞之子。虽无官职在身,可毕竟是田家的人,世子驹对他自然也会留意。
血腥味儿不住往上窜,晏婴想要尽快结束谈话,不等吕驹思考,直接说道:“卫侯已经答应替我们拦截晋国的援军,晋军被阻的时间应该足以打入鲁国了。”
世子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呼:“卫侯要相助!?”他显然是被谈话内容惊到了,并没有察觉晏婴的异样。
召陵之会后,卫国对于晋国的反叛之心九州皆知,不少人怀疑卫国已经投靠了齐国,可是三年了,齐卫二国明面上来往很少,更别提结盟之事。至于暗地里,除非是齐侯一手包办所有事、且只用自己的暗人并封锁全部消息……总之,吕驹是完全不知道齐卫的暗地往来的。
另一方面,别人或许不知,可世子驹清楚,卫国北宫氏自平乱有功被卫侯重用后,势力越来越大,卫侯已经控制不了了。这样的君主,自身都难保,还能助齐抵拦晋国援军?
他不和晏婴耗时间,实话实说道:“现在卫国实权尽归北宫氏,北宫结不承诺,卫侯拿什么相助呢?”
晏婴眼角堆起褶子,眼里噙着笑意,齐侯布置的棋局,自然是安排了前后手的。他费力地抬手,习惯性地摸着自己泛白的胡髯,道:“若我齐帮卫侯先灭了北宫氏呢?”
世子驹更惊讶了。
晏婴没给他反应的时间,面上透着平静,补充道:“北宫结已经在来齐的路上,我等只需待他进入临淄,扣之,再借口侵卫,那卫侯便能顺着把责任推给北宫结,趁机打压削弱北宫氏的势力。”
“我齐助他灭北宫,他在我齐伐鲁时出兵阻击晋国援兵,这就是田恒同卫侯谈的条件。”
既解决了北宫氏又能不让其他大臣起疑,同时还加强了与齐国的关系,这样的事情卫侯怎会不愿意?
晏婴说着那话,声音干哑,语气却十分轻松,好似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谁敢相信他几句之间言论的会是一个顶级家族的灭亡和两个国家间的交易。
世子驹细细领会晏婴的话,感叹能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做事果然比常人看得更远。用穷谷之战先弱晋,借卫国之力再阻晋,加上灭掉了其最铁的同盟鲁国,世子驹终于看清,齐侯设下的这盘棋最后竟全是冲着晋国去的。
自己之前还用“争夺天下最强者之言”去激君父,殊不知他早就计划好与晋国的争夺之战。
世子驹嘴角抽动,咧出一个苦笑,语中听不出是何种感情,道:“我明日会亲自去劝说六弟,不用劳烦晏子了。”
雪宫台齐侯留下那句话后,六卿中其余五卿,都抱着不同的心思去找过吕黔了。六弟若再不改变心思,晏婴作为国相,迟早也要去找他的。
他停顿几息,然后言语中透出一如既往的沉稳得体:“君父前几日不让我去劝说六弟,是体谅驹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怕我难做,现在可以了。”
他当然不会反对齐侯,但作为兄长,在不知齐侯深意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劝吕黔改变心意——自己都不清楚对错,还要求别人做出违背本心的选择,这样的事是极不负责的。可现下他知道了,那就只能在负责的态度下去劝说自己的弟弟。
不论是君还是父,他都得站在齐侯那边;不论是为了齐国还是吕黔,他都得劝吕黔改变主意,这就是世子驹的选择,和他从小遇到的选择一样,永远都只有一个选项。
“这件事,自己再不去,只怕连芮少妃也要被牵扯进来了。”他在心头说道,面上蒙上了一抹悲色。
晏婴望着这个叫人心疼的孩子,不知是身体缘故还是心里为他难过,一连叹了好几口气。然后略微低头,掐手算日子,想着齐侯已经等了五天,缓缓道:“世子不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