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氏芊芊,家族嫡女,东宫少君。和传闻中的刁蛮骄纵不同,此刻的她眼色温婉,声音更是充满柔情。
吕驹原地不动,呆滞几息。对芊芊,他的心情始终是复杂的。
八年了,他看着这个女人从刁蛮跋扈的梁丘家嫡小姐变成如今善解人意的世子府少君,看着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的她为了让自己开心求君父让自己纳高家庶女为妾,看着她从被人照顾的千金变成照顾自己甚至处处照顾高氏的人。
八年了,他重复念着温柔乡即是英雄冢,不停提醒自己这个女人是梁丘家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睛、暗桩、刀子,自己可以愧对她,可以伤害她,就是不能把真心给她。
但他的心不是铁打的,八年了,他还记得他俩第一次杏花林下的相遇,若不是知道她是梁丘家的人,他想自己会喜欢上那个受了惊吓忍着不哭,被救后却扑进自己怀里哭到睡着的脏丫头。若不是梁丘家的人,自己或许可以对她好一些。
他心中满是歉意,伸出手去握芊芊的手。
芊芊没有想到他会有此动作,本能性地抽回手,向后一退,留下世子驹怔怔地站住,随即反应过来,又悔又怕,语音颤抖道:“世子……我……”。
世子驹目光变得温和却添了明显的疏远,一边扬手示意她不要害怕,一边道:“本君未用朝食,却是辛苦夫人了,夫人随本君一同用些吧。”
不论如何,她给了世子府安宁,共用一食,这等事情,他还是能陪她做的。
巳时三刻,世子驹行至宸极台外,等待传唤。
两个月前,齐侯入晋参加公子妍的及笄之礼,将朝堂之事悉数托付给世子驹。前段时间人虽然回来了,却在宸极台内闭不见人,连政事都仍由他负责。
世子驹求见齐侯多次,都被驳了回来,向宸极台宫人打听,大家口风很一致,只说齐侯出使归来太过劳累,休息几日便好。
这么多天了,君父今日会见我吗?
少顷,寺人丁跑出来,迎世子驹入内——被吕予误打误撞说中,齐侯终于接见人了!
殿内,世子驹屈膝跪地,拱手于膝,伸手向前,俯伏向下,低头碰地,停留。稽首礼成,方言:“儿臣拜见君父。”
高台漆床上,一男人挺立而坐。那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只是神色冷峻,显得比同龄人沉稳些。谁能相信他竟是当今齐侯,世子驹的生父。
齐侯身着玄色长衣,黑中扬赤,华美尊贵。细观之,还能看到上面用朱、白、苍、黄、黑五彩丝绣成的日、月、星辰的花样。他看着殿下跪着的世子驹道:“驹儿找寡人何事?”
“知君父身体不适,儿臣担心,特来探望。”
“没事,寡人只是太过操劳,你这两天处理政务该明白的,每天对着那些东西总会有不舒服的时候,何况寡人在路上还奔波了两月余。幸亏有你这个好儿子,替寡人分忧解难,寡人现在已经无恙了。”
“君父福泽深厚,是大司命庇佑之人,身体自然强健非凡。”
景公看世子驹,越看越满意:嫡长子,气质脱俗,文武俱佳;为人谦和有礼,为政张弛有度;对内宽厚优待,对外不卑不亢;立为世子这么多年,无过多功,怎么看都是自己最出色——目前表现最出色的儿子,下任齐君的最佳人选。
“驹儿,前日庚子对弈结果如何啊?”
世子驹有些意外,自己虽受宠爱,可齐侯素来性冷,总觉得他刚刚的语气和以前有些细微差别。是不是柔和了一些?
“回君父,还同往昔,并无异样。”
齐侯本是随口此事,听吕驹答与往日无异,听那语气便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哦,同往昔么?寡人怎么听说有一女子硬闯叔文台,还和你不分高下呢?”
“君父说的可是兰儿,她早就想去闹一闹了。这次偷溜出去跑到叔文台,棋艺很是不错呢。”
世子驹说的是齐侯的唯一的女儿公子兰,也是之前想去叔文台出风头的青衣女。她在齐宫学弈多年,早听闻庚子对弈盛名,向往已久;又听闻叔文台不许穿女装的陋习,满肚子的不服气。
公子兰一直琢磨着找时间溜出宫去大闹叔文台,谁知那日去时,竟看到好些着女装的弈人,打听之下方知前些日子已有人在叔文台搬出灵公禁令女着男装一事,觉得被人抢了先,才有了那日拉住妍姬要求对弈一事。
齐侯不想和吕驹绕弯子,这种事,没什么可隐瞒的,直言:“驹儿,寡人说的是晋国公子妍。”
他语气冰冷,没有人味儿,世子驹却扬起嘴角。
之前就怀疑了,晏子一向不懂棋,这一年接下叔文台就算是耳濡目染也不该一眼看出“四劫循环”。君父,那日您果真在叔文台!
齐侯又加问一句:“公子妍昨日已经离去了吧?”
不过是问候晋国公子的话语,齐侯觉得自己的过问无可厚非。离魂香让他昏睡了一日,醒来时人早走了,心中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儿。
此时临淄城外大道上,一车夫一路向西,欲穿邯郸,过曲沃,直奔绛城去。
害人难受的罪魁祸首妍姬,在车内又快速将这段时间的事情过了一遍,从背着宋阳偷跑,到顺着姬林安排入齐,然后使性子走阿城、与人争玉篪,山路间马竭车毁、为上车犯险滑了两次斜坡、到头来还是被人耍了拿走了玉篪,再到临淄城内弈棋、买东西、拜晏子、见婍姒、斗刺客......这次出行好像比想象中还要刺激,每想一次美好就多几分。
只不过,这样的体验一次足矣!她想自己这次回去后,应该再也不会离开晋国了。外面再新鲜再不一样,也没有家里安逸啊。
她开心想着,又和三个丫头说说笑笑,根本没想到,此刻临淄城内的齐宫宸极台中,她曾遇到过的两个人,现在一个满脑子是“等她过段日子乖乖回来,若是不回来,就抓回来”的想法,另一个则将她视作了一个机会,一个开启话题的机会。
“天刚亮就出发了。”世子驹回答。他隐隐察觉,齐侯对公子妍好像颇感兴趣,不然那样冷淡的人为何会主动提起别人呢?
之前君父在叔文台,不只是偶然还是刻意,会是因为公子妍吗?
他没有心思多想。君父对公子妍是何看法,是善是恶都无所谓,只要君父您主动提起和晋国相关的事情就好了。只要是您主动提起的,那一切事情就都有说下去的机会。
既然已经起好了头,现在,就进入正题吧。
“公子妍此番入齐,儿臣倒是想起了六弟呢。公子妍归晋,六弟……”世子驹看向齐侯,道,“六弟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