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1578年),发生了杀降报功之事。这年三月,辽东奏报长定堡大捷。当时,有七、八百土蛮部下的鞑靼武士,因盗牛马,事被发觉,畏惧惩罚,便逃向辽东投降。游击陶承喾误以为敌人诈降,遂率领部下冲杀过去,毫无防备的鞑靼骑士被杀470余人。捷报上呈京师,当时,张居正回乡葬父,不在北京。神宗和慈圣太后闻报,甚为欣喜,神宗祭告天地、祖宗,同时吩咐内阁颁赏。又着兵部派人,星夜赶往江陵,报与张居正,让他拟议优厚叙录。于是陶承喾升官,辽东总兵李成粱升荫世袭指挥佥事,蓟辽总兵梁梦龙、辽东巡抚周泳升级,兵部尚书方逢时及左右侍郎加级加俸,并内阁大学士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均加荫,尚有其余官员升赏不等。张居正远在江陵,无法调查和了解实际的情况,又有辽东的捷报、内阁的题稿、大学士吕调阳等人的信件、神宗的谕示,他便照旨拟议。但是心中不免产生极大的疑惑,以他的精明练达,他敏锐地意识到“辽左之功,信为奇特”。倘若七、八百骑士前来诈降,那么必然事先有备,为何陶承喾出一偏师,敌人即望风溃奔,未见抵抗,以至轻易杀敌470余人,而所缴获的牛羊等,又都是住牧家当,与入犯形势大不相同。张居正以为此事关系国家法纪,“功罪赏罚,劝惩所系,万一所获非入犯之人,而冒得功赏,将开边将要功之隙,阻外夷向化之心,其所关系,非细故也”。于是他决心调查事情真相。他一方面致函蓟辽督抚查究事实,一方面致函兵部尚书方逢时询问情况。辽东安巡按查实,土蛮部下确实来投降,陶承喾杀降邀功。张居正了解到实际的情况,他感到为难了。神宗已经祭告过天地、祖宗了,恩赏的涉及面颇广,不便由自己出面推翻。但他实在于此耿耿于怀,自己不在朝之时,内阁吕调阳等于事实竟不详加审核,便作处置,以至法度不行、赏惩失当。
不久,给事中光懋上疏,揭发此事,要求治陶承喾杀降罪,并请将大学士、兵部尚书、左右待郎、蓟辽总督、辽东巡抚、总兵恩赏一并剥夺。张居正决定清查此事,他致函安巡按,要他切实履行自己的纠察之责,不必畏惧,为朝廷明功罪。在张居正的支持和鼓动下,安巡按上疏具告,与光懋所言完全吻合。而兵部尚书方逢时、督抚梁梦龙、周泳等因与陶承喾同叙功,自然尽力加以掩饰。这一事件,涉及到张居正的内阁同僚,他所倚重的边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所赏识的门生,但是他将整饬纲纪、申明法度放在首位,便抱定了不怕结怨于人的决心,结果内阁大学士、督抚、总兵的恩赏一并革除。
隆庆六年,张居正在就任首辅之后,曾多方迎合慈圣太后,以巩固自己的权力。但是权力并不是他的目的,而是他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手段。所以大权独揽之后,在涉及国家法度及一些有关国计民生的问题上,即使是慈圣太后、神宗皇帝,张居正也多所忤,敢于直言劝谏。当然,张居正身后,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万历二年(1574年)九月,按照例行公事,刑部秋审,判定死刑罪犯,予以执行。自从嘉靖末年以来,世宗由于崇奉玄修,又好祥瑞,故遇事常有停刑之举。慈圣太后崇信佛教,出于好生之德,她吩咐神宗,这一年的决刑概行停止。神宗将太后的懿旨传达给张居正,并征询他的意见,在张居正看来,一味地宽大,似有仁爱之心,但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罪犯得不到应有的惩处,法度何以伸张?于是他对神宗说:“纵释有罪,无以惩恶,请如祖宗旧制,每岁一决囚。”神宗遂将张居正的意见奏明太后。十月,将应处死刑的罪犯执行处决。
万历五年,慈圣太后替神宗定下王伟的女儿为皇后,这是国中的一件大喜事,慈圣太后派司礼监太监孙得胜传口谕,今岁大喜,命内阁拟旨,暂停行刑。这又给张居正出了一个难题。张居正认定,法在必行,奸无所赦。于是他随即上疏,提出,“若弃有德而不用,释有罪则不诛,则刑赏失中”。他冉一次申明祖制:官吏军民人等罪犯,概依律处决。同时,为了说服慈圣太后,他又详细地列举了罪犯令人发指的罪行,有杀祖父母、父母者,有殴死亲兄,及同居尊属者,有杀一家三人者,有强盗劫财杀人者,有斗殴逞凶打死人者,均属灭绝天理,倘若法不加诛,反施怜悯,那么被害者的冤屈何以申明?对有滔天之罪的凶犯有不忍之仁心,而对无辜被杀的良善之人却漠然处之,这又是什么仁人之心呢?况且,法令不行,则犯罪者愈多,长此以往,国家不堪设想。张居正将道理讲得十分透彻,奏疏呈上去之后,文书官口传圣旨:今年照例行刑。
万历五年五月,宫内文书官邱得用传神宗圣旨:着该衙门整修慈庆、慈宁两宫。慈庆宫是仁圣皇太后的居所,慈宁宫是慈圣皇太后的居所。在那个时代,国家是一姓的天下,皇帝视之为私有财产,他们支配国家财产以满足自己的享受,便是理所当然的了。况且,万历五年,经过张居正的多方整顿,国家的财力已有相当的基础,而整修两宫又非十分浩大的工程。但是张居正认为,两宫在万历二年兴工,当年告成,使用不及三载壮丽如故,再行整修,是浪费国家资财、加重人民负担的奢侈之举,而且国家用财兴工之事尚多,边防费用尚巨。为君者省一分,则老百姓受一分之赐。在万历四年(1576年)十二月,张居正在文华殿,语重心长地对神宗说起:皇上“节一衣,民间有数十人得其暖者;轻一衣,民间有数十人受其寒者,不可不念也”。慈圣太后是当时政治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整修两宫,实际上是她的主意。然而,为了国家,张居正再一次上疏,驳论此事,神宗又奏明慈圣太后,随即传旨,停止整修两宫的工程。
万历七年二月,神宗发疹,笃信佛教的慈圣太后,下令僧侣开戒坛,设法度众。张居正恐此端一开,生变坏俗,遂上疏谏止,他提出,戒坛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不宜再开。慈圣太后听纳张居正的意见,遂停止此事。
慈圣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以次充好,贪污军饷。事情被揭发出来,禀告了慈圣太后。太后是一个要强的人,她觉得父亲丢了她的面子,生气之下,表示要以国法处置,而事实上,不可能这样做,张居正的解决办法是,由太后召李伟入宫,切责之。这些做法会产生什么后果,张居正似乎没有过多地留意。嗣后,张居正又乘机撤换了大批管理仓库、从中渔利的宦官。
扭转国家的财政危机,为国家理财,是张居正改革事业重要部分。他以考成法开源,要求地方按额完税,同时,他还从节流方面着手,以整顿和振兴国家的经济。隆庆六年,神宗命开馆纂修《穆宗实录》,按旧例,当赐宴。此举动至数百金,张居正上疏,请求免赐宴。冬日,张居正又建议神宗,正月开日讲,不必设宴,并免元夕灯火。内承运库太监崔敏上疏,要购买金珠,张居正在内阁看到这封奏疏,立即封还,不予批准。
当时,宫中的用度,每年100万两,由户部供给。万历六年以后,增加至120万两。万历七年以后,神宗六宫渐备,太仓所储,屡有宣进。万历七年三月,神宗发疹痊愈后,向光禄寺征10万金。张居正立刻上疏谏止,“财赋有限,费用无穷。使积贮空虚,不幸有四方水旱之灾。疆场意外之变,可为寒心。此后望力加撙节,若再征金,臣等不敢奉诏矣”。同时,张居正又将户部所进的御览钱粮数目,请神宗置之座位旁边,时时省览,以心中有数,量入为出。张居正指出,国家财赋正供之数,不过430余万两。万历五年,岁入4359400余两,而万历六年所入仅3559800余两,较上年少80余万两。但是万历五年的岁出为3494200余两,而万历六年岁出增加至3888400余两,较之上年多支40余万两。国家财政收支,计三年之出,必有一年之余,才能保持财政的稳定。况且财用只有此数,设法巧取,并不能使财富增加,只有节约用度,才可能使国用充裕,而民力亦得以少宽。经过张居正的劝阻,神宗在用度方面有所节制。
万历七年四月,神宗又想到了新的敛财方法。他以内库缺钱、赏赐不足为由,传谕内阁,命户部铸大钱以充实内库。明朝洪武年间,每千文钱兑换银一两,后来铸钱太多,加之私铸铜钱,至嘉靖年间,六、七千文钱才换银一两,后来整顿货币,规定嘉靖钱七百文换银一两,洪武以来各朝铜钱干文换银一两,古钱三千文换银一两、一切劣薄小钱禁止通用。神宗传旨铸钱,用工部工本,增加内库的钱财,但其后果却会使钱和银的兑换比例扩大,造成铜钱贬值,影响到国家的财政和人民的生计,这是神宗掠财的聪明做法。张居正感到自己对国家负有责任,即使得罪皇帝,他也必须加以阻止。四月卜九日张居正即上疏神宗,列举了万历年问铸钱大略,提出:“先朝铸钱呈式,非供上用也。万历二年,进钱一干万,其后岁半之,已非本意。若阙钱铸进,是以外府之储,取供内府,大失旧制矣”。并且再次劝神宗,凡无益之费、无名之赏,一概裁省。神宗接到张居正的奏疏,只得传旨罢铸钱。然面,对元辅的不满,却在他内心之中滋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