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赶路一边问,花了近十分钟终于来到那个厂址的大门口,往里边望去几栋大楼前的空地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一般员工应该早开始上班了,还没到岗位上的差不多只剩那些压着九点才来的“守时”领导,回过头来一眼就瞧见肖遥抄起双手远远倚在外墙边,他看着跑近的我大惊失色地问到:
“张扬!?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总有办法,肖遥,你来又是想干什么?”
“你管不着!”
肖遥说完便快步靠向大门那边试图撇下我,我急忙跟上去劝到:
“小爷!听我一句劝,现在去找你妈又有什么用,算账?光门口的保安那一关你就过不了!”
他刚想扭过头来说什么,恰巧这时一辆黑色的高级私家车开进来停在大门的升降杆前正要打卡,肖遥瞥见那辆车的车牌眼里立马血光一亮,飞快冲上前抓住那只从车窗里伸出来的手就往外拉,我赶紧跑过去防止事情闹大,正驾上坐的死胖子被突如其来的猛烈拖拽吓得拼了命地胡乱挣扎,而肖遥那个所谓的老妈在认出他之后一边哭一边打开副驾的车门跑到我们这边来想要分开肖遥的手,同时从旁边安保室匆匆跑出来的门卫也一人一边齐齐把肖遥扣住。
我一边稳住保安一边扶着肖遥让他不至于倒地,那个死胖子终于得以松口气,他理了理领带推开车门走出来,二话不说就照着被按住的肖遥的小腹上狠命踹了一脚,肖遥的老妈哇地喊了一声便又哭着往他身上扑去,我瞪着他吼到:
“你干嘛!?”
“干嘛!?”
死胖子吐出一句极其低俗的脏话猛地推开自己身上痛哭的女人压过来狠狠给了我一耳光,接着对按住肖遥的保安咆哮到:
“招你们两个窝囊废来是看戏的吗!?”
两个刚刚还搞不懂状况不敢动手的保安这下回过神来对着我们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我和肖遥两个被打得全身疼痛无力地倒在地上,那个死胖子又把领带一拉,像猪喘气般哼了一声,一边把肖遥老妈推回车上一边摆摆手吩咐到:
“把这两个东西先拉到保安室去,待会儿叫警察来领走,看着胀眼睛。”
接着他压低肥硕的身躯冲着肖遥说:
“毛都没长齐就想动我?实话告诉你,你就是个野种!”
我睁开眼睛看了看旁边的肖遥,那一刻,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了真正要杀人的眼神,不是极度愤怒,而是实实在在动了杀心。
“发生什么事了?”
几声鸣笛之后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门口那边传来,我已经痛得连回头去看的力气也没有了,只看到死胖子挤出一脸谄媚低声下气地对着那边说:
“谭总!?这个……这个,这两个小兔崽子刚刚想进去偷东西,好在被我看到了,喂,你们两个,快把他们拖到保安室去,记得报警!”
谭总?喵了个咪的,他们那边又来了个级别大的,这次捅破的天估计连女娲都补不上了。
“儿子!?”
正苦恼的时候,那个谭总已经走过来蹲到了我身边,严肃的脸上难以掩饰惊喜和诧异的神情,他一边把我扶起一边问到:
“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瞪大了眼睛看清他的模样,忍不住轻声叹到:
“望晋老叔!?”
眼前这个不苟言笑,亲切称呼我为“儿子”的中年人,正是聆雾聆梦的爸爸,澹台望晋,原来老叔调回重庆就是在这儿任总经理,真搞笑,澹台两个字被那个蠢货简化了称为“谭总”。
望晋老叔眉头一皱,目光砍向那边的死胖子说:
“崔部长,你刚刚说他们想偷东西?”
死胖子早已被老叔的那一句“儿子”吓得面如死灰,此时一边猛擦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一边支吾说:
“这……那个……老总,我记得您家的公子不是…… 我真……真不知道……”
老叔咬着腮帮轻轻吸了口气,我心里明白,这里是公司,就算老叔是总经理他也不能因为私事和下属闹僵,拉我站起来之后老叔又扶起了旁边的肖遥,他一边掸掉肖遥身上的灰一边问到:
“小伙子,没事吧?”
肖遥好歹止住了杀意,用鼻子哼着回了一个“嗯”,老叔笑起来在他的胳膊上拍了一下说:
“年轻人就该这样,一点小事别往心里去。”
正说着,又有一辆私家车停到了大门外,叶寒下车之后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吃惊地看着我们这群人,我长吁一声终于松了口气,望晋老叔走过去和他聊了几句便朝着我和肖遥喊到:
“你们两个,快跟这个大哥一起回去吧。”
我点点头,拉了一把肖遥走到叶寒身边,叶寒看看我又看了一眼他,吹了吹刘海说:
“快走吧。”
就在我和叶寒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肖遥扭过头去瞪着那个死胖子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姓崔的,你们等着,迟早有一天……”
死胖子不屑地哼着冷笑了一声,谁知道肖遥忽然诡异地笑起来说:
“别忘了,我还年轻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从头到尾都把肖遥当回事的胖子神色逐渐变得有些凝重,年轻啊,来日方长,到时候指不定谁给谁跪下,肖遥,我张扬之所以服你,这里就有一笔。
坐上叶寒老哥的车,我从副驾上时不时回头看独自靠在后座的肖遥,他一路把头抵在车窗上动也没动过,穿过工业园,顺着正马路回到沙区已经接近十点,叶寒老哥把我们两个送到肖遥的住处大门口,下车之后肖遥撇开我和叶寒,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到马路边捂着脸坐在绿化带的沿上,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开始放声大哭,我揪心地拜托身边的叶寒说:
“叶寒大哥,你替我劝劝他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寒摆摆手回到:
“现在还劝什么劝,只要他没受伤,也没干出什么事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要是这种情况发生在你身上你恨不恨?他想报仇就等他报吧,他妈给他留下的是精神上的痛苦,对于精神上的痛苦只有还以精神上的报复,我敢断定,等到肖遥真正能轻易摆平那两个人的时候,他肯定连叫别人动手都懒得,只需要站到那对男女面前,冷笑一声直呼那个不配被称为妈妈的女人的名字,绝对是比折磨肉体更能体会大仇得报的痛快,让他哭,就让他哭,能有几回痛哭的机会。”
过了不知道多久,肖遥的哭声逐渐小下去,叶寒开门坐进车里对我说:
“小心来往的车,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叶寒的车刚刚消失在马路的转角我手机就响起了来电铃声,刚一接通,那边的秦朗便迫不及待地问到:
“喂,张扬,找到肖遥了吗!?”
我望了一眼一动不动的肖遥点点头说:
“嗯,我们在他家的大门口,已经没事了。”
秦朗长舒了一口气,连连庆幸到:
“那就好那就好,我马上过去……”
我赶紧捂住嘴巴小声制止他说:
“朗哥,你还是别来的好!”
“啊?为什么!?”
“肖遥现在情绪有点激动……让他静静吧。”
“哦……行,要我帮忙的话就打这个号码。”
“嗯,好的。”
我挂断电话慢慢走到已经彻底安静的肖遥身边坐下来,过了好久,他小声问到;
“三爷打来的?”
“嗯。”
肖遥眼神空洞地望着沥青马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叹了口气问他说:
“小爷,前天晚上你说好想一直把漫画画下去的时候,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和那个死胖子拼命了?”
肖遥依然呆呆地望着马路,仿佛没听到我的话,我们两个就这样从上午硬生生坐到了下午,临近四点的时候一辆私家车慢慢在不远处靠边停下,秦朗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看了我和肖遥一眼,随即把手一招要我们两个上车,旁边的肖遥迟疑了一下,终于伸直双腿站起来。
上了车我问秦朗说:
“朗哥,你怎么还是过来了?”
“都这个点儿了,就算没被气死也要被饿死,肖遥,你小子这么聪明难道就不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抄起双手冷着个脸靠在后排上的肖遥没有答话,过了几秒钟才语气平淡地回到:
“三爷,七岁到十七岁是多少年?”
这句话顶得秦朗哑口无言,坐在副驾上的我却放声大笑,虽然是阴着脸说的一句玩笑话,但可以肯定肖遥的状态已经没那么糟了。
从石小路转到经纬大道,穿过嘉华大桥沿着北滨一路来到江北前后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秦朗的家在一个靠近江边的高档小区里边,我们三个进门时怡姐正在厨房忙碌,不得不说,他们俩还真是般配,郎才女貌,一个闭月羞花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一个玉树临风年纪轻轻事业有成,喵了个咪的,这才是真正的天合之作好吧。
怡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和我们笑着打了个招呼,肖遥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个儿的家,轻车熟路地踱到阳台上继续发呆去了,秦朗倒是热情地领着我开始参观他的住处。
“住江边风景好是好,就是楼层太低,天气一暖水里长的小虫老往上飞,所以一到夏天你们怡姐经常被吓得大呼小叫的。”
秦朗家空间挺大,两个客厅一个用来会客而另一个是餐厅,除此之外还有三间卧室,一间主卧一间装修成了画室,还有一间关着门。
他一边聊着趣事一边领我穿过用餐的里厅来到让他引以为傲的画室里,一幅特大号的油画壁纸占满了整个墙面,上边看起来是夜晚的老式火车站,漫天星光下两条铁轨直直连往远方,昏黄的路灯,门窗明亮的漆黑房屋,道旁的广告牌里拥出一串精灵接连飞向璀璨的夜空。
“这是墨比斯大师的插画,真漂亮。”
秦朗两眼放光地看着我们跟前的壁纸,我却完全不知道他说的那位大师是谁,但是从连秦朗都那么景仰敬佩看来,那位前辈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画界泰斗。
估计三爷也觉得跟我这种绘画白痴多说无益,他干脆领着我来到另一间关着门的卧室,开门发现这里是书房,里边的墙上挂了一幅大尺寸的三峡水墨画,他绕过书桌来到落地窗边,外面是和餐厅连在一起的阳台,肖遥还趴在栏杆上望着江面,秦朗忽然开口对我说:
“我老哥说他前几天跟你谈了一些很不合适的话?”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愣了一阵才笑着答到:
“没那么严重,怎么说呢,其实天哥告诉我的也是大实话,邵辰那么了不得的人我什么方面比得上他,退一万步说,现在还是学生,哪该去想感情的事情。”
秦朗转过身靠在落地窗上看着我问了一句:
“你张扬就没有厉害的地方吗?”
我想了想笑到:
“确实没有。”
秦朗又扭过头看向外边阳台上的肖遥对我说:
“我哥那个人向来话糙理不糙,可能听了之后不好受,但多半还是有道理的,你想想,现在的学生除了上课念书考个好大学之外还有更好的出路吗,真正在某些方面天赋惊人敢放弃学业去做的小孩儿你见过几个?不怕告诉你,我打算过段时间等肖遥恢复了就劝他放弃漫画。”
“为什么!?”
秦朗的决定让我感到异常的诧异与愤怒,肖遥能为了他想做的事拼到那个份儿上,你凭什么掐断别人的梦想!?难道每个中国人就应该生下来只知道念书,之后每天像机器那样一成不变地工作个几十年再退休等死?
“哎,有自己的理想当然是好事,但是不考虑现实去追求理想只能叫丧心病狂,我大学时有个朋友,从小到大都痴迷摇滚,后来他说服家人拿出爷爷的丧葬费供他去参加一个大型比赛,张扬,你以为不给自己留退路的做法让人感觉很热血沸腾是吗,可我那个朋友的结果却是惨败而回,从此一蹶不振。”
听了秦朗讲的故事我无言以对,他顿了顿接着说:
“肖遥他喜欢漫画不假,他肯为之付出所有的心血也不假,但是付出就一定有收获吗?你能断定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就一定有出路吗?你张扬不能,我秦朗也不能。”
他起身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叹息到:
“我从不反对别人的理想,坚持梦想的人值得尊敬,并且甘于稳定的普通人也不应受到嘲笑,前者成功了自然名利双收,可你没看到大多数失败者死无葬身之地,到时候连下班回家一顿安稳的晚饭都是奢求,愿意背负风险和不愿背负风险的确是平等的两种选择,不过话说话来,你们现在这个年纪又能担保自己想做的事今后能养活自己吗?连自己都不能养活的理想那该叫什么?好好念书吧。”
秦朗说完便打开门出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书房发呆,他的话固然不假,甚至可以说无法反驳,但是我心中的某些愤怒却被激了起来,我张扬真的一无是处只能瓜着个脸去干别人都在干的事,走别人都在走的路吗?肖遥呢?全中国普通人家的孩子都该如此吗?
我坐到秦朗的书桌前,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水墨画,拿起一边的钢笔在稿笺纸信手写下三峡赋几个字,秦朗,重庆古往今来被人写烂了的三峡,你睁大眼睛看看它在我张扬笔下是个什么模样。
“吓!巨川大江,能起于谷;吁!桀波傲浪,惜止于海!……自瞿塘西陵四百里中,静则两岸嶻嵲衔定阊阖,动则一脉蛟浪截断八荒。峥嵘承乾,参商罢斗;皓练泻地,虎弁难前。孤峰破雾蹬云飞;惊涛决崖撞天回! ……至于红落霜降,凄水恶石。下有吞舟食人之潜蛟;上有攀藤倚木之暴猿,金鳞腾跃不得路,仪羽翔翥不得出,伏地裂眦向天啸,凄厉惊得鬼神哭!……乱曰:痴者之多有,题尽深宫枫,愚者之多有,燃尽焦尾桐,嗟尔后来人,勿入此道中!”
谁能想到波涛汹涌的大河竟能从穷山恶谷中发源出来?可就算桀骜不驯似我张扬,最后同样逃不掉沦为普罗大众的命运,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悲哀!
我放下笔推开落地窗,慢慢走到肖遥的身边也趴到栏杆上。
“三爷替秦天向你道歉了?”
“算不上,只不过有些已经改变的想法又给激回去了。”
我笑了笑接着说:
“肖遥,你不知道,昨天我回了一趟出生地碚城,从那边的杂物箱里翻出了小学时的日记,连我自己都忘了,上边写着将来一定要做一名作家,哈哈哈……”
肖遥也笑了笑问到:
“听说你语文成绩不是挺好的嘛。”
“不知道,感觉喜欢一件事物大概就是这样吧,没有刻意去学习也能无师自通。”
“嗯,我深有体会。”
我抬起头看着天边的夕阳下定决心说:
“小爷,我打算写部小说。”
“哦?哈哈,准备写什么?”
“没想好,管他写得好写得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