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若在一个黄昏忽然不告而别,留宿于本城客栈中,客栈老板见到芳若并未表现得很惊讶,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来投宿一样,特地留给她一间上好的客房。
傍晚时分躺在榻上的芳若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无论如何,应该给周妈留封书信的,毕竟和她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自己就这样不告而别未免有些唐突,遂起身下楼向小二要来了书墨写了书信一封,嘱咐小二趁天色尚早送至家中。
翌日清晨,芳若在楼下吃饭,无意间听得几个食客在讨论:“你们听说了没有?昨夜四更南苑巷道最东边的房子突然起了大火,也不知道里面住了什么人,所有的衙役竟然都出动救助,真是可惜啊,就算这样,里面的人还是没有救出来!”
“嘘,都小点声儿,你们不知道,其实那些衙役根本就不是去救人,而是去抓人,听说那里面住了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儿,据说还是皇亲国戚。”
“你又不是官吏,怎么知道!八成是在吹牛。”
“我小舅子是兵部的书吏,据说抓缴的公文早就颁发了,只不过是因为皇家的颜面没有公开而已,你们也不想想,前天刚下过倾盆大雨,房子屋脊潮湿得很,怎么会烧得连渣都不剩?”
食客的一翻话惊得芳若手一哆嗦,饭碗咣啷掉到地上摔个粉碎,雪白的米粒如同蠕动的蛆虫恶心的她直反胃,她捂着嘴唇跑出了客栈,强抑住胃口的不适一路狂跑奔到自家巷道,远远的瞧见,昔日巍然屹立的院府竟在一夕之间化作一片狼藉的焦炭!
她如同木偶般傻傻地在焦黑的梁木中穿梭,试图寻找有关他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内心却期盼着什么也不要找到,然而,当她的眼睛定格在一具烤焦的尸体上时,敏感的神经瞬间崩溃!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具面木全非的尸体之下竟隐匿着一块烧裂的翡翠玉片,那是公子常年佩带的玉腰带扣!这绝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她捂着脑袋疯狂地摇头,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身子却一斜,整个人竟轻飘飘地昏倒在焦黑的尸体之上。
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曾浮在他的尸体上不断地哭泣,哭了昏,醒了哭,然后哭累了又昏睡过去,她想就这样陪着他挺好,天空又飘起了雨,倾刻间雨水滂沱,她浑身只觉得冰冷,之后头一沉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底下是柔软的被子,芳若睁开眼睛,眼前却漆黑一片,有个低沉的陌生声音轻声说道:“你醒了,感觉好些了么?”
芳若缓缓问道:“为什么不点灯?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并没有回答,手中的茶杯猝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嗯……家中的蜡烛刚好用光了,你,渴不渴?”那个男人重新倒了一杯水,缓缓走向她,一手持杯,一手轻轻将她扶起,她一丁点儿都不惧怕面前的陌生男子,因为此刻她一生只想死。
芳若缀了口水缓缓说道:“我做了一个梦,好像是在一个客栈中,听到几个人在谈论一件事情,他们说南苑失火了,我却不相信那是真的,请问你有没有听说那件事情?”
那人轻声地叹了口气问她:“你想要知道什么呢?”
她的樱唇动了动:“我想知道我夫君刘桐……”话未说完声已哽咽,只是很快压抑住了:“他是否还活着。”
“如果我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你会怎么样?”
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加苍白,浓黑的眸子里无点神色:“决不会苟活!”
“你知不知道?”那人欲言又止。
“你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那人毅然说道,清郎的声音中似乎多了一丝难过。
她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有了身孕。”
她用手抚了抚肚子,脸上并无半点喜悦:“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我的夫君一直是个怜香惜玉的温柔人,他对待每个落难的姑娘都很好,我曾经一直期望可以为他生个孩子,以此来拴住他,与他长相厮守,可是,愿望还未成真我却发现他真正爱的其实另有其人,我不知道他娶我是不是因为可怜我,但我准备成全他们,于是便选择了不告而别,我以为只要离开了他,见不到他,我便不会那么难过,便可以好好地活着,可是,直到今时今日我才发现,就算他不爱我,离开他我依然不能活!”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芳若和自己说这么长一段话,比她以往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要轻松,却更加绝望。
他沉默地看着她,半晌,道:“我和你开玩笑的,你的夫君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些伤,等他的伤好一些我会送你和他团聚。”
“那具烧焦的尸体……”
“是顾子安,死掉的人是顾子安……这样你会难过吗?”
难过吗?呵呵,他竟会问如此荒涎的问题,他究竟是何人,为何会告诉自己如此残忍的事实?顾子安、刘桐、周妈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她怎会不难过,怎会!泪水倾刻间模糊了双眼。
那人见她哭了却轻轻笑了:“我想,顾子安生前若能看到你为他流泪,想必他的心中是欢喜的吧。”
“你是谁?为何救我?”
“我是一名郎中,同时也是子安和刘桐的友人,听说南苑出事我便赶赴过去,恰好遇到你。”
……
……
直到第二天芳若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失明,心中却并未有过多的悲恸,那个号称自己是子安和刘桐朋友的郎中每天都会为自己熬制中药,细心地为自己准备伙食,他还经常用各种方法逗她开心,比如,讲笑话,念诗,芳若却如同没有心脏的小兽,脸上无半点喜悦的情绪,唯一能让她眼睛发亮的便是他提到刘桐伤势好转的时候。
渐渐地,他提到刘桐的次数愈来愈多,她脸上的笑容也愈加明媚,他见芳若时常一人独自坐在院子的藤椅上发呆,便抱来一只温驯的猫咪与她作伴,并为它起名‘阿木’,有时芳若感觉到他仿佛对自己很熟悉,暗地里会想,他真得只是一介郎中么?他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好,知晓自己爱吃何种饭菜和甜点,或许……
不过即而她便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念头,也许正因为他是刘桐的朋友,所以他才对自己照顾得如此细心,即使她和他彼此之间陌生的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因为公子的缘故,他竟对自己这样好,可见刘桐的人品极佳,方能交得如此正直的朋友。
时间过得真是慢,那半月的时间芳若每天几乎数着手指头过日子,终盼来团聚的那一日!
郎中雇来马车带芳若去和刘桐相聚,芳若为此还特意化了淡妆,她和他坐在马车上,芳若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楚地感觉郎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忽然,他轻声笑了。
“你笑什么?”芳若惊讶地抿了抿发丝,生怕自己哪里不适合,待会儿和刘桐见面会惹得他心生厌恶。
“你的唇……”他笑着伸手过来,轻轻触了触她的嘴唇,她吓了一跳,绷直身子向边上移了移,他忙解释道:“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是你的嘴角沾了唇脂。”
原来他是在替自己抹掉多余的唇脂,她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许久不曾好好打扮,手都生疏了。”
“其实,你不施粉黛更好看。”
她没回答,悄悄地把脸移向车窗,装作在看沿途的风景,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曾看到,许是她冷淡的神态触痛了他,他一路上并未再说话,两人一直沉默着,车子行至乡下村庄一个古院面前停下,他想扶她下车,她却不动声色地躲开,自己摸索着下了马车,踏进院子之前,她突然停住脚步问他:“你说,他见到我这副模样会不会嫌弃我?”
“不会,他一直非常想念你,之前,我不是给你念过他写给你的书信了么?他说过会好生呵护你和孩子。”
“可是,我会成为他的负担。”浓黑的眸子里多了份黯然。
“假如,失明的是刘桐,你会嫌弃他吗?”
“当然不会!”她回答得迅速又无比坚定。
“这就是了,于他而言,他定也是这样想的,对互生爱慕的人来讲,陪伴是最满足的欢喜。”他的话语轻柔而温暖。
“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爱我,富贵人家的公子又有几人可以靠得住。”
“刘桐,他和别的纨绔子弟不一样,若非注重你,他又岂能将母亲仅留的一件贴身物品赠予你。”
郎中的一番话将她的疑虑打散,她终于鼓起勇气迈进那所院子,未至屋子,她便闻见刘桐身上那股熟悉的兰草香,稍等了片刻,清朗的声音贯入耳际。
“芳若,我在此等了你许久。”面前的人步履轻盈,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他紧紧地拥住自己,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哭着哭着却笑出声来,接着言道:“还好,苍天有眼。”
“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你不是一直向往男耕女织的日子么,我们在这个小村庄安家可好?”
“当然好,只是要委屈你了,我的眼睛看不见,恐会拖累你。”
“傻姑娘,我现在是朝廷重犯,别人巴不得拿我的人头去换赏钱,你不怕被我所累亦要跟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感到委屈。”
她听出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轻轻地抚摸着他脸庞上熟悉的疤痕说道:“公子,你受苦了,你的声音……”
“大约是受火灾所累,喉咽受损以致声音有些沙哑……”他急急地解释着,她忙用手捂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说下去,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爱他,泪水潺潺而下,她紧紧地依偎在他身上。
小两口的日子过得非常幸福,初冬她生辰那天,他竟送她一件礼物:“来,你猜是什么?”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放在某个物品之上,触感极其柔软,毛茸茸的煞是温暖。
“狸猫!”她惊喜地叫出声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个温驯的小动物,她摸到它鼻头上那个突起的小痣。
“咦,这是之前为我治病的大夫送我的那只狸猫呀,你一直陪着我,怎么有空把它接来?”芳若欣喜之余不免困惑。
“哦,前些日子我琢磨着你的生辰快要到了,便遣人回城将它接来……你可还喜欢?”
“嗯,公子,你真好。”芳若开心地像个孩子。
“不好也不行啊,谁叫你夜里除了呼唤我的名字之外,还会阿木阿木唤个没完,起初我还纳闷,阿木究竟是哪个美少年,会让你如此念念不忘,不曾想到,竟是这么个可爱的小四脚。”
“……嘻嘻”
“……呵呵”
时间倏忽晃去,转眼间她与他的孩子既将出世,他提前已为孩儿拟好了名字,若是女孩儿,便叫刘润,取自《大学》“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若为男孩,名字当为刘清正,源自《道德经》“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那是个清凉的初夏夜晚,刺骨的阵痛将她从睡梦中惊醒,身畔的他感觉出枕边人的异样竟也醒了过来,他见她冷汗涔涔,吓得不知所措,还好她镇静,冷静地嘱咐他去村里将产婆请来,他甚至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夺门而去。
她在床榻上痛得来回翻滚,年事已高的产婆狠狠地将她训斥了一顿,内容大概是身为女人为男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种痛都受不了,还做什么女人,他送热水进屋恰好听见,当即红了眼睛,不服气地反驳了几句:“此刻我妻子疼痛难忍,你不好生安抚却恶语相向,若我妻子有半点闪失,我定不让你好过。”
他的几句话倒是管用,产婆停止呵斥她,转为鼓劲她,孩子即将分娩,产婆对他好言相劝,让他出去,任产婆怎样向外撵他,他就是固执地候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不离开,气得产婆破口骂道:“从没见过你这样痴傻的男儿,真真的一头倔驴,女子生产污秽无比,阴气会撞了你的财运,甚至会克了你的性命,你还不滚出去!狂妄自大的年轻人,竟什么也不忌讳。”
“好嬷嬷,性命是我的,不教你管,你只管照顾好我的妻儿便罢,只要你能保我妻儿平安,你要多少银钱我都给你!”他的声音竟带着哭腔,平日里的公子一直都是沉稳温润的,今日因她生产情绪却变得反复无常,大概是心疼自己吧,如此一想,注意力也跟着转移,竟也不觉得痛了。
据产婆后来所说他当时反驳她的样子甚是可笑,明明眼角挂着泪珠,脸上却是一副吃人的样子,产婆什么世面没见过,根本就不惧怕他的恐吓,不过产婆自己确是被他的诚心所感动,絮絮叨叨地在芳若耳边碎碎念:“没料到你眼睛不济,竟寻了个痴心好官人,俺接生这么多年,碰到的像他这样死活不出闺房,非守着妻子生产的,可就他一人。”
产婆一番话下来芳若竟听得哈哈笑起来,产婆愣在原地,不知她为何有力气能笑出声,直到芳若小声地重复了产婆的“非守着妻子生产的。”那句话,产婆自己听了也裂着嘴巴笑个没完,只有公子怀抱着儿子在旁边好奇地问她们笑什么,两个人又光顾着傻笑不回答,惹得公子一头雾水,竟木木地冲着产婆说了句:“原来女人生孩子是又哭又笑的,生孩子时哭生完孩子便会笑。”
最后,他竟然又笨笨地补问了一句:“是不是所有生产的女人都这样?内子该不会因为生孩子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估计他那一脸懵懂可爱的表情把产婆震迷糊了吧,乐呵呵的产婆竟然当着芳若的面喜滋滋地为自家的小女儿做起了媒。
“公子可有纳妾的打算?俺家小女芳龄十九,模样水灵得很,但凡有点钱力的男人娶个三妻四妾很正常,你要是……”未等产婆的话说完,公子便急急地将她推搡至门外,慌张地关上了门,然后又转过身来憨厚地安慰芳若:“莫恼、莫恼,乡村妇人的话不足听。”他似乎很在意她的情绪。
芳若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屋外产婆杀猪似得嚎叫:“俺的报酬你还没付哩……”
“这个没眼力件儿的老嬷嬷,你都这么乏了她还嚷嚷,哎呀,孩子哭了,快,快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