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摒退屋内的人,低头拿起一本奏折,装作认真翻阅,漫不经心地道:“夫人有什么事?可安排好了吗?”
遥姿夫人跪道:“妾有一计,若不成功,当以死谢罪。此番过来,只是想要讨得主公一个恩准。”
穆王示意她说。遥姿夫人抬起下颌,直视他道:“这段时日,无论妾有任何异动,主公暂勿相问缘由,更勿怀疑……”
穆王思索了一阵儿,声音压得极低:“先起来吧,朕答应就是了。蔚阁这事确实令人头疼,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其余的都好说,朕只两条要求,一要绝对保密,二要孽胎尸身。”
遥姿夫人凝重点了下头,瞥了一眼外面,忽然笑语晏晏:“妾来这郑宫十几年,没有回过一躺娘家,不知不觉竟是这么久了,偶尔停顿下来想想,还真思念得很。昨天从北地来了一位卖玉的商贾,捎信说呀,蔚阁的舅父舅母们想见外甥女呢。妾身想着路途遥远,不如在这年前,挑个适宜出行的黄道吉日,我们母女回归故
里一趟,不知主公能否恩准?”
穆王微愣片刻,呵呵笑道:“都是朕的失误,忙于国事一直没个歇息,从来竟忘了这茬儿!才导致了夫人思乡情切啊……”
遥姿夫人刚谢了恩,怀颂夫人、柳醉贵嫔结伴而来。她们一左一右碎步趋至穆公身后,一双小手推搡,一双小手捶背,穆王闭了眼享受道:“还是二位美人解意。”
怀颂夫人“噗”地娇嗲笑道:“主公这话,就不怕遥姿姐姐伤心么?”
柳醉贵嫔细细的丹凤眼一撩,极其妩媚,绵里藏针道:“若在很久以前,谁不夸遥姿姐姐是朵解语花?近些年来主持宫中事务,想是心力憔悴了些,于侍候夫君上难免疏忽。主公可得谅解姐姐才是。”
遥姿夫人脸色黯然不快,却不以为意地笑笑:“老了就是老了,怎比得宁浣衣那样正值豆蔻梢头的嫩丫头?你们俩啊,也赶紧儿在这年轻的尾巴上,花枝招展、桃红柳绿的尽兴吧。俗虽俗了点儿,可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这话既奉承了穆王的新欢宠,又深深刺中了怀颂、柳醉的伤感处。尤其是那柳醉,看着自己穿的西府海棠妆花织锦褙子,颊似火烧,这明艳的衣服好似瞬间俗不可耐起来,着恼得恨不能立即扒了下来。
怀颂夫人瞥了柳醉一眼,对她的反应颇是不满意,又转向遥姿道:“姐姐好福气!家里还有亲人惦着,妹妹我可是连爹娘的模样都记不起了……”
穆王怎闻不到女人间的硝烟味儿?但还有紧要事,不可过于纠缠此节。于是睁只眼眯只眼,捉住怀颂夫人的手,怜惜劝道:“颂子不要难过了呵,朕准许你年后回去祭祖如何?”
看着怀颂喜上眉梢,穆公转脸对柳醉说:“柳儿也可择日省亲!……哈哈,朕可公允了罢?”
又闲说了一阵子话,遥姿夫人辞道:“由于行程紧促,得及早准备了。妹妹们且在这儿伴主公,妾身就先回了。”
怀颂夫人“咯咯”笑着,咦了一声:“最近很少看到蔚阁,莫不是去冷院瞧她隐哥哥啦?”
“隐哥哥”这三字从她唇畔吐露,柔似水的语调轻轻漾开一抹讥诮波纹,说不出的促狭暧昧,似带了“情郎”的某种蛊惑暗示。
遥姿夫人指节绷紧,脊背发寒,平着声道:“蔚阁去看衡隐,也是出自兄妹情谊,就像她总喜与夷、坚二弟玩耍,亲衡放的小脸一样。可经不起那些龌龊心思揣测。”
衡隐乃穆王长子,比蔚阁大两岁,矜岚贵嫔所出,因母获罪,十岁时即穆王二年,被废入冷院。恰在同年元月,怀颂夫人诞下衡荣,八月南橘生了衡夷,次年衡夷一母同胞之弟衡坚出世。六皇子衡放是柳醉贵嫔去年所得,乳牙还尚未长全呢。
遥姿夫人说了蔚阁与衡隐、衡夷、衡坚、衡放的铁关系,却唯独遗漏了衡荣。怀颂夫人银牙颤咬,柳醉贵嫔则有几分幸灾乐祸。
“颂子鬓旁的芙蓉钗真是别致,更添衬得风韵楚楚,教人心动难抑……”穆王颇善于女人间逢源,博得如花美眷欢颜,哄得左搂右抱。怀颂夫人娇躯一软,登时忘却不快,倚在穆王怀里。柳醉贵嫔不肯落下,也打着趣儿凑热闹。遥姿夫人昂首退下,略过不提。
那边蔚阁公主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遥姿夫人清点一番,说道:“只带这点包裹,挡什么用?山顶寒重,得受几多的苦!平常在福窝里折腾惯了,你能适应得了?”
“还说什么苦不苦的?全当遭回罪吧。跟咱们的宫廷马车,到了集镇不得打发回来?山路途中,只有母妃一人陪着,我又是个累赘,走走歇歇一天能爬上去就不错了,身外之物简省着点为好……”
遥姿夫人沉吟一会儿,说道:“话虽如此,场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给外人看的!礼品少不了的,再加一些衣服干粮之类,也合够一车了。至于如何打发车夫马卒,只能见机行事。”
蔚阁公主蹙着柳眉,没有作声。
翌日起个大早,霜雾茫茫,几尺之外不辨人影。出得城去,往北走了里许,遥姿夫人叫停,体恤地道:“两位多辛苦了。咱们这样赶着御马,驱着宫车,实在招摇,恐会引来盗贼的觊觎。不如帮忙找辆普通的马车代替,这些银子算是犒劳二位,回去把本夫人的话,向主公禀明了即可。”
那俩车夫冻得鼻头通红,手指关节都在打颤,看来这趟北行是件受罪的差事儿。互视一眼,看着夫人如此慷慨大方、和颜悦色,也就低头哈腰接了银子,并且很快寻来一辆私人马车。
等那二人离去,遥姿夫人吩咐老实巴交的马农道:“往西边走,直到岳山主峰。”
马农不解地问:“不是要往北地去吗?”
遥姿夫人冷哼一声:“不该问的不要多问。途中先折个弯儿,祭拜一下山神就不行吗?”
马农不敢再问,直往岳山赶去。到了山脚,马农拴好了马,憨厚地道:“送佛送到西,我帮你们把这些包裹背上去。”说着左臂弯里勾着一个,右臂弯里吊着一个,脖颈前方挂着一个,脊椎背上压着一个,两只手里也不闲着,各掂一个小的,遥姿夫人右肩斜挎一个,搀扶着蔚阁公主攀援而上。
这样一来,马农和她们的速度倒是相当。终在黄昏时分,到了半峰顶处较为平坦的地方,面前出现一座山洞。洞口隐在蒿草深杂之间,被碎乱的石块、松木干柴虚掩,看不清楚里面光景。
蔚阁公主满脸虚汗,靠着遥姿夫人大口喘着气儿。
遥姿夫人示意马农卸下包裹,与他唠起了家常来,老婆孩子、家宅住址问了个遍。马农淳朴,俱都答了。遥姿夫人笑吟吟地取出一瓶酒来,递给他道:“这会刚爬上来,浑身汗热,等到汗下去了,许会经风着凉。这是从雍城运来的秦酒,先压压山顶的寒气。”
马农感激接过,启盖一闻,赞道“好酒”,咕噜咕噜竟是灌了半瓶下肚。
蔚阁公主的心忽地一沉,攒足力气喊道:“不要!”
马农怔了一下,遥姿夫人笑着打岔:“我这女儿莫非看到什么狐儿兔了?她就一个胆小,平时最见不得这些四条腿的!”
随后微微弯下腰去,从包裹里取出一些锦缎香棉,并着一包碎银,塞给了马农道:“俺娘儿俩想在山顶住些时日,三天之后你再过来接道。该过年了,你在外不容易,也给家里添些用度。”
马农千感万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辞谢去了。
“他还能活过三天么?”蔚阁公主唇齿俱冷:“一个毫不知情的人,为何不放过他?他家上有老下有小的,那点恩赐能撑多久……”
遥姿夫人闲淡说道:“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三更左右毒发身亡。”
“怎么能够这样?!”蔚阁公主有了哭音。
“只有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最大限度减少死亡。蔚阁,你看到了,婴儿还没降生,就得清理掉所有可能的障碍,你若不依母妃的办……”看了一眼洞口,遥姿夫人压低声音道:“包括母妃、还有你苟活多年的矜岚姨娘、甚至宫里所有相干的人,都得死去。”
蔚阁公主跌撞晃了几步,乖巧地应了声:“女儿知道。”
母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相扶持着,靠近洞口,蔚阁公主拍着石壁叫道:“姨娘,姨娘……”过了一会儿,洞内传来移动木头石块的声音,一位鬓角有些泛白的深灰粗布妇人出来迎客。看清来者,她的眼里闪过几分惊诧。
“矜岚姨娘……”蔚阁公主怯怯叫道,却没下文。
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气氛僵得尴尬。粗布妇人眼光淡淡一扫,像是意识到了某种不测,问道:“隐儿怎么没来?”
“他在冷院里面关着,不经父王同意,不能随便走动。只有在上巳节,举国男女在洧水、溱水共欢的时候,才能讨得父王恩准,带他出来游玩。但是姨娘放心,我时常去看他,他的心态相当和朗……”
矜岚舒了口气,遥姿夫人的脸却很难看。
蔚阁公主因为超负荷的爬山,此时觉得小腹滞气发闷,隐有憋痛。转身走到洞里深处,把那缠身的云纱放松了些,肚子瞬间腆出许多,怀孕的表象一览无疑了。
矜岚“啊”了一声,瞪眼看着,勉强笑问:“蔚阁什么时候嫁的人啊?今年三月还好好的……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遥姿夫人冷哼一声,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你那作孽遭罪、天打雷劈的儿子!蔚阁好心好意同情他、看望他,他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诱骗玷污了蔚阁!……”说到最后一句,遥姿夫人越发气昏了头,把唇都咬破了,泪珠滚落出来,掩面悲泣。
矜岚眼光直直定在那里,如傻了般,说不出半个字来。
“母妃不要这样……”蔚阁公主急红了脸,泪也涌将出来,哽咽说道:“不怪衡隐哥哥,真的不怪……”
遥姿夫人毫无预兆,“啪”的一个清脆耳光猛甩过来,蔚阁公主的颊上登时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她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脸,眼里尽是惊恐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