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珠和钱妈妈在门口叙话的同时,庵中,少年也已经和静心抱头痛哭完毕,少年牵了妹妹的手,转头冷冷看了一眼在他眼中是“不识相”,居然没有避嫌的走开而是从头到尾听壁脚到底的林御史夫人一眼。
明明只是少年,这一眼里已经充盈了满满的杀气,林夫人被他这一眼瞧得遍体生寒,先前因为听了大量八卦正觉得甚为满足,因而心情正好的心一下子就低落了下来。
那少年从鼻中“哼”了一声,声音低低,却叫庵中人全都听得见的来了两个字:“八婆。”
林夫人面色紫涨,气的半死,只是对上那少年冰冷的眸子,一时之间却竟不敢妄动,那少年已经牵了静心足不停步的往庵外走去,到了门口,正遇上准备离去的顾明珠。
既然已经遇到了,顾明珠也就冲着他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原本仿佛浑身都是尖锐的棱角的少年见了她,却陡然之间软了下来,他拉着妹妹的手,在顾明珠诧异的目光当中,缓步走到了她面前,下一秒,毫无预兆的冲着她深深一拜到地。
顾明珠吓了一跳,伸手去扶他时,少年已经挺直了脊梁,声音暗哑的说道:“多谢你,顾小姐。”
静心听得一头雾水,顾明珠也是微微的蹙起了眉头,她瞟了一眼此时紧闭的庵门,心里庆幸林夫人没有急急跟出来,没有看到这一幕,否则她先前的低调隐忍,只怕都要被少年这神来一笔全部破坏了。
不过她同时却也觉得好奇:明明她让邓管事给他送消息用的是匿名信,他又怎么会突然来给自己道谢呢?
“此地说话不便,且去我如今寄居的小屋,到了那边我们再行叙话吧。”顾明珠左右看了一看,少年见状就理解了她不想张扬的意思,点了点头。
他看向身边依旧有些畏缩的妹妹,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头:“阿琦,你认得顾小姐如今住的地方吧?”
静心点了点头,少年便转身对顾明珠说道:“小姐且先自去,我和阿琦片刻便到。”
这人做事倒真是上道!
顾明珠在心里这么想着,同时却也觉得心生感慨:这样一个能力强悍,做事精明,头脑清醒的人,前世却居然为了妹妹的事儿手刃继母,如此黑白分明,快意恩仇,才算是真男儿啊!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这小哥不生气的时候,倒真是相当俊秀的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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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珠回到了房中之后,便差遣了钱妈妈先去烹茶,她自己坐在竹屋里等着他们的到来。
山路短短,这两人却耽搁了片刻之后才至。让顾明珠有些讶异的是,只是这么短短时间,少年和静心却似乎像是已经相熟了很久----一眼望去,静心脸上原本时时带着的畏怯之色去了大半,瞬间就有了一种她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活泼可爱。在她哥哥身边,似乎就连底气都足了。
少年的脸上挂着一种由心而出的宠溺神色,那一瞬间,顾明珠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种“要是我也有个这样的哥哥该多好”的念头。
此念一生,她就忍不住的摇头苦笑了一下:不可能的事情,还去想它做什么呢。
少年远远见她含笑而立,面前清茶香烟袅袅,身边翠竹绿影横斜,女孩子身上的一袭为守孝而穿的素雅白衣,更是衬得她容色如玉,举手投足之间,浑身都带着一种大家闺秀才有的大气风度,他心里,便对自己原本的盘算益发多了几分肯定。
他牵了静心的手,走到顾明珠面前,此时神态愈发恭谨,深深一拜:“征西将军陈阳之子陈烨,携吾妹陈琦,谢过顾小姐报信之恩。”
他将所谢之事说的明白,又自报家门,礼数周全,顾明珠如今也不好装傻充愣,便只好生生站着受了他一礼----其实她也的确受得起这两拜,毕竟,如今既然找回了妹妹,有了牵挂,这陈烨应该就不至于为了旧事去犯下杀人之罪了。
待得他重新直起身体,顾明珠便笑吟吟拉了静心的手,让他们两人入了座,亲手为两人点了茶,和两人叙过岁齿,这会儿方才知道,陈烨今年刚满十五岁----他倒是长得高挑修长,看上去像是将近成年的十八九岁,而本名陈绮的静心,今年刚刚十二岁。
说起陈绮被拐走的事儿,陈烨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愤愤:“不瞒小姐,自打继母入门,不多久她就掌了家中大权。母亲留给我和阿琦的从人嬷嬷,被她想方设法找尽理由发卖的一干二净。再加上她入门不过三月就查出怀了身孕,气焰愈加嚣张----偏又给她生出了儿子,我和阿琦的境况,自此就日渐艰难。”他一边说一边偷觑着顾明珠的神态,见她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同情,心里便觉得自己这张“感情牌”,应该算是打对了:这位顾小姐自己也久历后宅倾轧,应该对此感同身受吧!如此,他所盘算之事,又多了三分把握。
静心听着陈烨的叙述,眼眶之中渐渐含泪。
先前路上没有旁人,她和陈烨已经聊了好一会,她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陈烨全都能说得出出处,而更重要的是,陈烨随身携带着他们母亲的一副小相----静心一看之下,热泪就夺眶而出,再不会否认他二人的血缘关系,因为那相中女子的五官轮廓,和她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顾明珠听到这儿,叹息着说道:“天下继母,总是坏者多,好者少。终究人心有偏,在所难免,只是你如今既然已经寻到了妹妹,凡事总也要多为她想想才是。”
这却是含蓄的劝告了。
顾明珠看的出来,陈烨眉目之间戾气甚重,其人更是刚直果毅,不易听人所言---只观其眉毛浓黑而斜飞入鬓,是主性情刚毅;而鼻梁高挺,直入山根,是主为人骄傲难近。只这两点来说,他前世最后会走极端之路,不得不说是个性使然了。
这会儿听陈烨话中对继母怨念极深,她却是怕他再走极端,感叹两人前路多艰,她便不由自主的交浅言深了。
陈烨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我知顾小姐之所以会来这准提庵,亦是为家中人所逼迫。”
顾明珠闻言微微蹙起了眉头,陈烨难舍的瞧了一眼身边的静心,咬牙,深深一拜到地,这次,不管顾明珠怎么拉他都不动了:“顾小姐,我恳求你,再收留小妹一段时间。”
顾明珠怔了怔,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当下不知该如何回话。
静心眼中已经泛起了泪花,她先前和陈烨一番叙旧,已经知道了家中情况如今还是极为艰难,父亲远在边关,后院还是由继母所把持,她回了家中,只怕情势比如今呆在准提庵里也好不了多少。更可怕的,是父亲不在,还不知继母会想什么法子来否认她的身世……
可是不管情势如何为难,她又怎么能丢下哥哥一个人呢!所谓骨肉亲情,岂有因其艰难就全然抛弃的道理?
“不……”她嘶声喊道,眼泪终于掉出了眼眶,“我要随哥哥你一起回去,哥哥,哥哥你不要我了么?”
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妹妹,陈烨见她如此,也是心如刀割。
只是他心里知道,留下才是对妹妹最好的决定。
先前瞧着这位顾小姐烹茶的手势,调教下人婢女的方法,还有他调查到的那些处理事情的手段,他就已经做下了这个决定:妹妹常年被那明月刻意压抑,非打即骂,已经被养的性情懦弱,不敢出头,甚至不知该如何和人争。这样的她,让他如何能放的下心?若是能跟在顾小姐身边,只要多学的三分五分,再回家去,至少也足以自保。
否则,从小开始就没有学过世家贵女都该学的那些技能的她,要如何前去参加饮宴,要如何自保,日后又要如何出嫁?
所以现在,他抛下了平日所有的骄傲,深深一拜到地,顾明珠不答应,他就不肯起身。
顾明珠自然也能想的到他的顾虑。
而这个结果,却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她微微蹙眉,略略提高了声线,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不悦和威严:“陈小将军,你如今是在威胁我了?难不成,我若是不答应你的要求,我之前帮你们的忙,倒是帮忙帮出仇来了?”
陈烨闻言豁然抬头,眉目深深的望着眼前这个除了声音里透着淡淡不悦,眉目之间却瞧不出丝毫喜怒的女孩儿,他再看了一眼身边脸带焦灼的妹妹,愈发坚定了原本的念头。
“顾小姐,并非如此。”他话语之间就服了软,“只是世间事,本就是讲究一个花花轿子人抬人。小姐若愿意帮我这一次,我自然也有厚报。姑且不论帮我照顾妹妹这件事,对小姐来说并无任何损害,在我看来,明月这个人,对小姐还是很有用的吧?”
瞧着顾明珠神色微动,陈烨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缓缓说道:“不瞒顾小姐,此行来接妹妹之前,我也调查过这准提庵的全部情况,当然,小姐也在我的调查范围之内。若非如此,我又怎敢肯定,是小姐你给我们报的信呢?只要小姐答应帮我这个忙,我自然有的是法子让明月在审讯里乖乖的吐实,要牵扯进小姐所希望的那些人那些事儿,助小姐你一臂之力,并不是什么难事。”
顾明珠听到此处,却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笑的甚至都要咳呛出来,瞧了一眼显见得被他笑的有些呆滞的陈烨,她缓缓说道:“谁告诉你我需要她的证词?谁告诉你我需要针锋相对?谁告诉你,我要报复某些人的?若我的目标是家中的内斗,那我乖乖的呆在家里管好家里的内事不就好了,何必还要来这准提庵?难道我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女,还会斗不过那些人?在你眼中,我竟是这么无能的人?无能到还要依靠外力,才能斗得败家中的内敌么?”
陈烨闻言也愣了一下,顾明珠却已经笑吟吟的说了下去:“明月的证词若是能牵连到我家里的那些人,自然是对我的情况有所助益,然而若是没有,却也并不要紧,横竖她只要事败,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而我相信,陈小将军你,是绝对不会放过一个虐待你妹妹将近十年的人的吧?”
陈烨的脸色渐渐灰败下来,就在他有些绝望了的时候,顾明珠却忽然话锋一转,笑道:“其实要我答应你的要求,也并不难。只是我希望你明白,我若是答应你,是因为一个哥哥对妹妹的一片爱护之情,而不是因为,受了你的要挟和利诱。”
听她的口风松脱,陈烨骤然喘了一口气,瞬间感觉到了柳暗花明一般的惊喜。
只是他的骄傲却不容他如此接受旁人的帮忙,依旧是有些嘴硬的说道:“顾小姐,有恩必还,有仇必报,这是我陈家人的家训。顾小姐既然愿意助我一臂之力,那么来日,若小姐有难事,只管吩咐我去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顾明珠浅笑着摇了摇头,她想了想这才说道:“暂时并没有,不过或许……”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好事儿,尚且带着稚气的脸颊上显出了一种带着甜蜜的,光看上去就叫人觉得心荡神殇的笑,“这样吧,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拿了我的手书去投奔你,还望陈小将军你,照拂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