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真是如大毛所说的,他命硬,所以即使当时病的极为严重,甚至都爬不起身,再没过几天,他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不几日,顾明珠就从邓管事那边知道,宁敛尘在考了大毛几个问题之后,很痛快的收了他进私塾。尽管从表面上看来,对待他和对待另外的那些农户的孩子们并没有什么两样。
“束脩呢?”
“都收下了。”邓管事小心翼翼的回答。
顾明珠长眉微蹙,明明略带稚气的脸上,此时却显现出一种深思的表情。邓管事敏锐的捕捉到了这种违和,他不敢再看,重重垂下了头。
作为家生子,他自小就被如此的耳提面命着:不管主子的做法有多奇怪多引人疑窦,作为下人,只需事事遵从,不必问为什么,亦绝不可违抗。他们邓家,所要做的并不是铮臣,对于他们来说,只需要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忠仆”,这就够了。
既然顾明珠深受当代的家主宠爱,那么已经跟在了她身边的他,也只需要事事听命即可,他不需要自己的脑子,也不需要自己的声音。
待得顾明珠回过神来,瞧着眼前男子低眉顺眼的模样,只得摇头一笑----这人倒是比钱妈妈识时务的多。只是若论在她身上花的心思,只怕这些日子时常违拗她的钱妈妈,是要比事事顺从的邓管事要多的多的。
这两人,是不同的两种忠仆。说不上好坏,只看主子需要如何用他们罢了。
“收下了……却没有任何的表示么……”顾明珠喃喃自语,心里也升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疑惑。
宁敛尘开的束脩,的确算是非常贵重,若非她是顾家女儿,只怕绝对拿不出来。
十来册孤本,上好的徽墨,前人画册……而他收了这些,所付出的却不过是多收一个学生罢了。
宁敛尘,真的就收的这样心安理得?
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且再看看吧,对了,不要忘记,让他每日写条陈来。”
邓管事点了点头。
他没法忘记,当自己第一次将顾明珠的吩咐对大毛说的时候,那个不过十一岁的瘦弱少年的脸上,竟然出现了那么复杂的表情。
似是难过,似是欣慰,似有无限希望,可是下一秒,他的脸上却又只出现了无限的绝望。
十一岁的孩子,如果说已经懂了男女之情,未免也太早了些。何况,他和小姐的身份,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小姐却要他将所有的一些事无巨细写成条陈呢?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呢?
邓管事心里为自己的这个想法一惊,可是转念一想,小姐为何要这孩子事无巨细的报告,一念及此,他却再不敢想下去。
瞧着顾明珠有些疑惑的转了转眼珠,邓管事急急抑制了自己不由自主乱转的念头,从袖子里珍而重之的拿出了一幅白绢,双手递了上去:“小姐,这是今日的条陈。”
“恩。”顾明珠接下来,敛了眉目开始细细的看:由字而知人,这大毛的字迹,只一眼望去,却叫她由心里觉得,和他的名字并不符合了。
虽然只不过是初学者大大咧咧的笔画,转圜之间却已经有了凛冽的锋芒,仿佛带着一种无拘无畏的果毅----这种风骨,和世家子弟所讲究的圆融清俊截然不同。只是恍惚之间,这笔字迹,却隐隐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一划而过,不及细思,面前,邓管事却已经转换了话题:“小姐,其他的消息属下虽还没查出来,只是明月师太的度牒,属下派人去查了查,似乎是由陈将军家里给颁出来的。”
“陈将军?”顾明珠闻言悚然一惊,原本淡然的眉目之间划过了一丝凛冽的光,面前的邓管事甚至都为她眉目之间陡然惊现的沉重而震了震,怕她不明白内情,邓管事点了点头详细的补充了一句:“恩,岐山的陈将军。”
“越来越有趣了啊,”顾明珠闻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条陈,喃喃自语了这一句,细白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隐隐一笑。
陈将军?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位陈将军,在多年以后似乎爆出了一件举国震惊的家事……如果是这样的话……
眸色渐深,她微微抿紧了嘴唇,没有再说话。
气氛正有些僵持,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然后就是红香的通传:“小姐,明月师太派了静心小师傅来找您。”
随着静心进了庙门,顾明珠在门口整了整衣冠,心情竟是陡然的沉重起来。
禅房门外一片幽静,就连虫鸣鸟叫,仿佛也是随着她此时紧张的心情那样,陡然之间停了下来。一眼望去门外檐下,分明站着一整排素衣缓带,垂手肃立的仆役。
人不少,可是却静寂无声,训练有素----这样的家仆,非传承上百年的世家不能有。
而一侧,一顶青尼小轿就停在门檐之下----上首家徽在阳光反射下,闪着晃眼的光。
远远瞧见了她和静心,原本静静立在门口的老嬷嬷已经迅速的迎了上来,在她面前深深俯下身体,态度显得极为谦卑:“顾小姐……”
顾明珠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一刻,原本一路上山之时都砰砰跳的凶猛的心,忽然之间就平静了下来,她微笑着朝着那老嬷嬷点了点头:“烦请通传。”
里头似乎是听见了门外的骚动,只听门扉“吱呀”一声,小门豁然而开,露出了中年女子秀雅的,带着深深酒窝的脸颊,和善的微丰圆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下一秒,一双狭长的眼眸扫过了她,瞧见她的瞬间,中年女子脸上笑容愈深,令人只觉亲近温柔:“呀,是珠儿吧?一晃眼,都这么大了啊。”
语意里带着深深的亲近,可是他们明明……已经是三四年没见过的陌生人。
顾明珠暗暗咬了咬牙,缓缓在她面前俯下身体欲要行礼,只还没来得及下腰,就已经被女子带着暖意的手紧紧馋住:“可当不得当不得,来,里头来坐。”
女子的手极为温暖,手心却带着一点淡淡的潮,顾明珠有些不安的动了动,女人仿佛是瞬间就意识到了,俯下身来亲切的笑着:“珠儿,算起来,咱们也有很多年没见了吧?自打你母亲缠绵病榻,我虽然心中担忧,只你们家闭门谢客,就是想去拜访也无从着手,想当初,你和我们家阿安小时候的关系多好啊,如今倒是显见得疏远了。唉……”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顾明珠头上的小纂纂,笑道,“你倒是极像你母亲的,这越长大就越像,如今瞧着你啊,就好像见到了你娘一样……”
顾明珠眨了眨眼,眨去了泛盈于睫的泪珠,浅浅的笑了笑:“王家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