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顾明珠星眸之中泪光点点,世家贵女素来讲究逢人便带三分笑,只那一贯带着浅笑梨涡的唇角竟也带上了悲拗的弧度,钱妈妈一见之下,立时心疼了。
“你快滚!怎么惹哭了我家小姐,真是……真是……”钱妈妈哆嗦着嘴唇,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子就往那男孩子的手里塞,急急就要赶他走。
眼见小姐的泪珠滚滚,抽抽搭搭几乎是止也止不住----除了君氏去世的时候,她哪里见过小姐这样悲拗的模样?那样子,哭的她的心都要碎了。
顾明珠甚至哭的开始打嗝,那眼泪一滴滴掉落在铺着狐皮毛的地毯上,连原本呆呆站在原地的小男孩都觉得心生内疚起来。
他没要银子,看着那银子狠狠喘了两口气,扬起眉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丢下了银子抬脚就要走,顾明珠这会儿才回了神,一边打着隔却还急急说道:“你别走,……不关你的事。”
她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并不是因为面前的他。
今年的年景不好。
春天的时候,一直下了一个月的暴雨,两河流域泛滥成灾,河岸边上的村庄,几乎是十室九空。洪水完了,就是夏日的旱灾,瘟疫也借着洪水蔓延开来,这时候的两河流域,几乎是成了鬼蜮。瞧着这孩子此时的模样,顾明珠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如今不知活在哪里,不知过的如何的男人。
子彰,子彰……你现在,过的好么?
顾明珠还记得,当年子彰也曾经逃过难,他后来的身体底子不好,身上还有些伤疤,就是今年逃难的时候留下的。
有时候记忆只需要一点点力量,它就被不停勾动,往复旋转。
心里好痛……像是有小刀在心上往复的来回割肉,钝刀子割的她痛不欲生,却无法停止自己的怀念。
眼泪好像是有自己的力量,它不停不停的往下坠。
想起他现在或许也是过着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想着他或许也和面前这个黑瘦的不成人形的孩子一样,只能穿着打着补丁衣不蔽体的破衫,顾明珠的心里,就没有一丝办法的,忍不住的嘶痛。
男孩子听着她用极软极糯,却透出求恳的嗓子这么说着话,几乎不忍心违她的意思,终于迟疑着停了脚步。
钱妈妈见他面露迟疑,只当这人一心攀龙附凤,看着他们车马仆役就想上来攀附,一时怒起,推了他一把:“还不快走!天煞孤星,还要来妨碍我家小姐,一见了你,素日喜人的小姐居然都掉了眼泪,你还想如何?还不快走!”
顾明珠闻言大急,最后抽搭了两声收住了泪水,几乎是狠狠拍了一下钱妈妈的大腿,她没管那人身上又脏又臭,伸出另外一只肉肉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摆,那男孩子在被她抓着的瞬间就僵住了,顾明珠只是直着眼睛梗着嗓子嘶声说道:“你留下来。你既然没有家了,就留下来。我这次是要去尼姑庵后头守孝,那整一块地,都是属于我的。我身边现在正缺得力,可信的人手,你既然读过书,如今又无家可归,你就留下来。帮帮我,好不好?”
钱妈妈一听忍不住的在一旁跺脚道:“这怎么可以!小姐你就是太心软,这种无父无母,还能克死全村人的天煞孤星,你也能留他下来?要是还妨主,带累了小姐你,嬷嬷以后怎么去见你娘亲于地下啊!”
顾明珠狠狠瞪了她一眼,明明还是个孩子,那一眼却含着满满的威严,几乎看得钱妈妈再不敢吭声。
顾明珠放柔了声音,紧紧拉着他:“你留下来,留下来,好不好?”
那声音里竟是有了几分凄惶,那男孩子听着声音就怔住了,瞧着她的眼底,也有了不可置信的感觉。
从来也没有一个贵女,用这样一种口气和他说过话。
适才他刚刚上车,闻嗅到车里燃烧着的,极贵重沉香的味道,他就已经知道,这是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贵人。
就连她身边的侍女,她们穿的衣服,带的首饰,都已经是他一辈子高攀不到的富贵。
然而如今,这样一个素来都是用看草芥的眼光看他们的高门贵女,却如此没有一丝嫌弃,几乎是用一种低三下四的口气对他说出求恳的话,男孩子连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竟是……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这头一点,连他自己都是顿住了:明明没想着要留下来的。
他的确是又累又饿,可是不代表他就要在别人手下屈辱的讨生活。
先前她的温柔友善的确让他冰冷的心里生出了一丝渴望,可是当她身边的嬷嬷露出那种嫌恶的眼光的时候……他却知道,这个梦应该醒了的,不是么?
现在,他却为什么又会答应呢。
钱妈妈和红香一时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之中,都觉得小姐是不是疯了……
顾明珠却一声欢呼,嘴角立时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涡,嘴边还挂着一滴小小的眼泪,看上去便是倍加的惹人怜惜,她看一眼自己还拉着他脏兮兮衣角的手,这会儿终于收回了手,朝着男孩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钱妈妈见状,只得在心里暗道一声罢了,当下板下脸来---既然小姐已经唱了红脸,总得有个人来唱白脸吧:“既然小姐非要领着他,咱们虽然出门在外,却也不在乎多养一口人。那大毛,你就跟我去签了卖身契,再……”
那男孩子闻言几乎是要跳了起来,他正待出口辩驳,却见顾明珠挥挥手止住了钱妈妈后面的话,摇了摇头:“不需要签卖身契。”
“小姐,这怎么可以?”钱妈妈不赞同的皱起了眉头,这一刻,愈发觉得顾明珠是魔怔了。他们出门在外,人手虽然不多,可都是调教久了的老人,用起来一顶十纵使是没有,一顶几个却是自然的。
这会儿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还不要他签卖身契,这要是出了事,他们找谁去?
小姐就算是要发善心,给点钱也就算了-----何况是一锭银子?那是足够中等人家过一年的了!这要是收留了来历不明的人,一则是小姐的安全没有保障,二来,没好好调.教过的仆役,做事儿,还不知道能不能顶用,这实在是……
顾明珠横了她一眼,却黏黏腻腻的柔声轻语:“钱妈妈,咱们这回,本来就是要去给母亲守孝,本来就是要做好事儿,您这逼着人家入贱籍,您觉得,母亲在天之灵,会喜悦么?母亲当年最是怜贫惜弱,若是见着这么一个孩子,必定也是会如同我现在这样的做法。他若是愿意,我们就和他签上两三年的约,可是卖身契,却是真的不必了。若是做好事最后做了冤家,咱们又是何必呢?再说,难道咱们家真的就缺这么一点钱了?”
钱妈妈听得她提起死去的君氏,想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跺了一跺脚,叹息:“姑娘越来越大,自己的主意也是越来越大,眼看着是连我的话都不听的了。也罢,反正大道理我也说不过你,姑娘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顾明珠笑嘻嘻冲着那已经看的目瞪口呆的男孩子眨了眨眼睛,做了个鬼脸儿,倒在钱妈妈身上腻腻乎乎的缠着:“钱妈妈,我知道您素来是疼我的,不过这事儿啊,关系人家的一辈子,嗯,所以呢,我也就做一回主了。”
她笑吟吟问那男孩:“和我签两年的约,月钱就按着普通小厮的发放,你可愿意?”
“姑娘!”两年的约顶什么用?基本上就是送他的月钱。这么半大不小的孩子,就是再能干,等调教的差不多了,也差不多得两年,两年了就放他自由,钱妈妈闻言实在是忍不住了,有些儿焦急的喊了一声。
男孩子沉吟一番,却最终庄重的点了一点头。
他轻声说道:“我知道你这是可怜我。”
他低下了头,似乎有一些惭愧的模样:“即使你是可怜我,我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感谢你,并且……接受。只是来日,来日,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还给你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陡然抬起了头,脏兮兮的,被人打被车撞的青青紫紫看不清脸庞轮廓的眉目之间却只见坚毅。
顾明珠被他这番话说的一愣,脸庞微微一红,低下了头。
她这两辈子,都都没有过所谓风骨这种东西,却偏偏,在这种时候,在一个小男孩身上,瞧见了什么是风骨,什么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她郑重的,伸出手去,在空中与他轻轻一击:“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