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墨獒”们奋勇搏杀战场非常遥远的西北方,夜色沉沉的天幕上那繁烁的星辰都纷纷淡去了光华,沉沉暮色将下面红通通的大地裹了个严严实实,陉岭外的鸡鹿塞前点起了数以万计的灯笼火把,照得城上城下亮若白昼。
被摔得血肉模糊和扭曲挂在残破云梯上形态各异的尸体惨不忍睹,几辆熊熊燃烧的撞城车在城门附近横七竖八的“噼里啪啦”作响,在这高温炙热的烘烤下,一群悍不畏死的队伍正列队高举云梯和皮盾向前方宽厚坚实的城垣发起冲击。战鼓齐鸣,杀声震天,凶狠搏命的防守方以一波又一波漫天飞舞的箭矢泼洒向潮水般涌来的攻城军,接连不断的有人应声栽倒,侥幸抵近城墙的攻城军最前方的士兵以身为支撑,死死抱住云梯尾部牢牢扎进坚硬的土石中,后面队伍中部的伙伴们齐声呐喊着将云梯前部上推,一架又一架云梯接连被竖砸在城墙上,后队奔跑中的士兵毫不迟疑的持刀顶盾登梯而上!
成锅的滚烫开水和轻重不一的石块漫天下落,就在城墙上连续不断烧滚的开水落在人的皮肤上,顷刻间便皮开肉绽,感到钻心的剧痛,若此时本能的减缓自己登梯的速度,或者持盾的手不自觉间走了样,城墙上面那毒蜂一般刁钻毒辣的箭矢是不会放过这么一种要人命的好机会的;更别提那些自高处狠狠砸落的大石,源源不断的石雨下,顶盾的血肉之躯可以顶住一下,侥幸顶住第二下,但若第三次被砸中,盾碎人落的惨烈场景比比皆是,有的大石恰好砸到云梯上,被砸断的一整条梯子上的士兵们都只能惨嚎着掉落,当场摔死者亦有之……
不断有遍体鳞伤或缺臂少腿的伤员被人从前面抬下来,痛苦惨呼着从营寨大门经过。寨前一群披挂齐全的武将们眉头紧皱,随着战况的愈加惨烈,其中有几人已悚然变色。夜风招展的旌旗之下,一队身披重甲手提长槊的骑兵眼神如鹰隼般巡弋着寨门四周,另一队覆甲武士人手一面盾牌有些紧张的拱卫在中央的三位将领的身边,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
一位鹰翎青盔、黑甲素带的威严中年人巍然骑乘于胯下健壮的枣红马上,目光炯炯、毫无表情的看着前方。他的身旁,一个髯须黑面大汉护持着右手旁一个小了一号的同样顶盔披甲的骑士,那略微有些偏斜的盔沿下露出一张苍白如玉的俊美脸颜,浓眉大眼中目光灼灼,眼神中带着些许的畏惧与不忍。
又是一具担架抬了过来,众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的朝那边望去,两个浑身铠甲焦黑凌乱的士兵正呜咽着竭力按住死命挣扎的同伴,恰巧被石块砸掉手中盾牌后被一锅开水正好覆脸兜下,被烫得肿胀的嘴唇发狂似的痛苦的含糊尖叫,脸上被沸腾的开水烫出的燎燎血泡在他自己神志不清的抓挠中迸裂,溅出黄红色的脓水,已经露出少许白骨的脸面狰狞可怖。路过寨门时,不知他在混乱中看到了什么,一只已被烫掉三根手指露出肌腱的骨掌竟突然向这边探了出来!
“杀了我!将军!求求……”他的脸在这一刻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准确地说,那已经不是一张脸,只是一块由烂肉、残骨和血泡堆积在一起的破布,时不时还有碎肉被抖落,有几个骑在马上的骑手甚至扭头弯腰干呕起来。
黑甲中年人眼一闭,左手握弓,右手搭箭,手指绷紧后一松!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完成,旁人甚至还未看清楚他的动作。
“厚葬!”中年人嘴中吐出的短短两个字,心恸之情一闪而逝。
“你们几个,去领二十鞭,今天的饭就不要吃了。”这淡淡的冷漠话语竟然是自那个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骑手嘴中说出,更奇怪的是,那几个刚才干呕的骑手竟毫无抗拒的乖乖低头去主动领罚,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
中年人略微有些诧异的面带赞许之色,微微点了点头:“贤侄统军之才,前途不可限量。”
“叔父见笑,小侄治军不严,几个没经过阵仗的下属面对刚才的忠勇之士竟显露无礼之举,实属大过,须当责罚,往世叔见谅!”
“将军!少爷是三月前刚被老爷派遣至此参与边防巡练的,此地一应军务事宜皆有末将负责,下属管教不严实为我的过错,若有责怪请您……”
“彭军主言重了,若不是你与庆孙贤侄及时慷慨相助,我军就危险了,这伙铁弗叛逆必然阴谋得逞。”
“末将份内之事,将军过奖了,不过这伙铁弗人的战力着实不可小觑,以我新兴郡兵的实力与您所率的西平军步兵之合力,竟然还是撼不动这座小城!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光禄大夫刘藩的家臣,髯须黑面的新兴郡守彭仑眉头紧皱的紧紧盯着前方惨烈的战事。
“此事说来话长,在苌枰谷伏击我们的贼众来自并州,泰始七年,匈奴右贤王刘猛统帅匈奴北部部众四千余落叛逃,南下劫掠了河东、平阳二郡后,北逃翻越陉岭出塞后驻守在孔邪城,杜元凯以散侯身份入宫设定谋略,武帝决以骁骑路蕃进讨,又以胡奋、何桢为监军为路蕃后援,屯兵陉岭以北,何桢素有志略,认为刘猛部众强盛而又凶悍,晋军虽有小胜,但以现有的兵力不足以平叛,遂使用反间计,暗中引诱参与叛乱的左部督李恪杀了刘猛,于是匈奴震服。刘猛死后,其子刘副仑投靠了塞外的铁弗部,其部众由刘猛的兄弟刘诰升爰代领,此二部悍贼便在敌军中。”
看着面色肃然的光禄大夫刘藩的长子刘舆与新兴郡守彭仑,平虏护军、西平太守马隆继续说道:“引我们来此的贼众来自河西秃发部落,其曾经的活动范围东至麦田、牵屯,西至湿罗,南至浇河,北接大漠,与巴氐、卢水胡、北地胡等族杂居共处,和活动于陇西一带的乞伏鲜卑等部落联合,咸宁四年凉州刺史杨欣与秃发树机能党羽若罗拔能等人战于武威,杨欣大败被杀,秃发树机能攻陷凉州,河西之路断绝,我率自募勇士三千五百人下凉州,联合归附西晋的没骨能等部与树机能决战,杀树机能逼其部族大部投降,然近千秃发残部逃入西平南部的成奚部驻地,我率西平军轮番进剿,终将其赶出老营,一路奔逃,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如此有实力的一支伏兵,猝不及防下紧追不舍毫无防备的我们差点吃了大亏。”
聪慧的刘舆毕竟少年心性,好奇的问道:“叔父的西平军天下闻名,特别是西平铁骑之威声震凉州,可为何您这次所带的士卒几乎全是步军呢?”
彭仑脸面一滞,有点尴尬的拉了拉一脸不解的自家少爷。
看到他们小动作的马隆呵呵一笑:“无妨,其实很简单,原因有三,一是成奚部多为骑兵且凶悍善战,我只得派西平铁骑冲锋陷阵剿灭他们,时常还要远距离奔袭拦截,多已疲惫不堪,再行长途跋涉战力会减损严重;二是朔方郡窳浑县此地多山路大寨,骑兵施展不便几无用武之地;第三嘛,”马隆笑着摇了摇头,“重甲铁骑的消耗太惊人了,不到万不得已我可不想随意动用他们,否则,可能就要吃不上饭喽,呵呵,所以我让他们平速跟在后面,没有参与此次攻城,算算他们应该可能快要到了。”
马隆的一番话说得众人脸上都浮起笑容,气氛顿时有点轻松起来。
此刻的城墙上已有多处展开了白刃血战,大批的叛军一拥而上城头,试图将登城成功的晋军赶下去!
马隆眼睛一眯,刚想叫过身边的几位幢主上前布置进攻任务,一骑飞驰而至,“禀将军,我军骑兵已至山后,听候您的调遣!”
马隆双目突张:“哈哈哈,好,命他们即刻上前,逼近敌城!孙军主!”
“末将在!”一个体型矮壮但孔武有力的大汉沉声应道。
“再派几幢步兵压上去,加强对叛军的进攻!”
黑压压的天空再一次被映得通红,除了晃动的灯笼火把,还有地面上那尸横遍野的刺眼妖艳的血红……
夜幕中的山脚下似乎突然出现了一波流光荡漾的海浪,晶莹夺目的红光在飘逸起伏的波浪中如镜般闪耀光彩,宛同荒漠中突然出现的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一屁股坐在城头的成奚部千夫长热哈度雅卜大口的喘着粗气,他刚刚劈杀了三个登上城头的晋兵,付出的代价是左臂的两处深可见骨的刀伤,他明白,自己的左臂在下一场血战中是派不上用场了。他也看到了天边的那道奇特景象,随之远处隐隐传来阵阵闷雷轰鸣声,声音由远及近,大地莫名地震颤起来。热哈度雅卜突然骇然跳起,不管不顾的奔到城头处定眼瞪看,周围几个成奚卫士心有不安但手足无措的看着浑身开始颤抖起来的热哈度雅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