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回了屋,五娘都觉得还在梦中一般。绿雪与雀舌早在她出正屋时就打发了其他人,跟在她身后一路回来,见她神情不对,也不敢说话,进了屋,见她如根木头似的只是呆站着,便也不敢出声,只叫了丫头进来伺候,又自去吩咐了守门的婆子,自今日起严守院门,不经允许不得随意放不相干的人进来。想了想,又吩咐那婆子即便府里人过来,也要先行通报。
那婆子还未得到前院的消息,见绿雪说的慎重,疑惑地应了,免不了要嘀咕几句,绿雪也不与她计较,拉着雀舌到一旁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且说五娘自知道与承恩侯府的婚事,一整个下午都只是呆呆愣愣地坐着,紫笋递茶过来,她张口便喝,滚烫的茶水烫得她几乎跳起来,可也只是几乎,放下茶盏依然发呆。如此到了晚间膳时,绿雪过来叫她,她却好似突然清醒了一般,低低叫了一声,起身翻箱倒柜也不知道要寻什么。
绿雪与紫笋跟在她身后,一边收拾她弄乱的箱笼,一边问道:“姑娘是想找什么?与奴婢说说,兴许知道放在哪儿了。”
五娘也不理她,一双清亮的眼眸沉沉黑黑,如夜幕下的深潭水,遮掩了所有的心绪。及至整个屋子都要翻一遍了,五娘还是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雀舌又问,她却只是站着喘气,双眼呆呆地看着绿雪,却又似乎完全看不到她一般,嘴里低低地说着什么,却听不清。那魔怔了的样子吓得绿雪整个人都不好了,却又不知该怎么办。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雀舌冲进来叫道:“让你叫姑娘用膳,你是叫到武昌府去了吗?”看到眼前的混乱,一愣,转向绿雪问道:“这是要找什么?”
绿雪摇头表示不知,五娘却又转身掀开绣奁翻了起来。绿雪与雀舌下意识地一起过来阻止,三个人撞在一起,雀舌“哎哟”一声倒在地上,绿雪却抱着五娘歪在了窗前的榻上,也听清了她嘴里念的是什么:“金钗,金钗……”
绿雪一愣,随即叹口气,将五娘按在榻上坐好了,才道:“姑娘要找齐二爷送的金钗吗?”
五娘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脖颈,低了头,也不答。
雀舌一边揉着腰一边坐起来道:“那金钗留着是个祸害,收拾行李的时候人多口杂,我担心出岔子,就将那金钗放进了姨娘的妆奁里。”
母亲的妆奁?五娘一愣,那是齐攸送的金钗,不知情的母亲或许会戴上那金钗,一想到此,她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
绿雪也觉得颇窘,但想了一想,还是笑道:“姑娘也莫担心,姨娘是个谨慎的人,突然多出来的东西必也不敢随便乱动。只需托人送信回去,让姨娘将东西着人捎过来就是了。”
五娘想了想,摇头道:“算了。”起身收拾了,便往沙氏的东院去了。
五娘照常伺候着沙氏用完晚膳,漱口,自己也将就着用了些,让人进来收拾,转到里间为沙氏泡茶,陪着她说话消食。
显然今天受到冲击的人不止五娘一个,往日里笑容亲切得体的沙氏今天却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五娘,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一般。五娘知道她心里有疑问,任由她打量,只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茶壶。
一直到沙氏歇下,两人都没能正经说上一句话。出了院门,五娘长出一口气,回头看了眼屋里帘子里泻出的灯光,照亮了她脚下小小的一片地方,沉沉的,摇摇曳曳的,就好像如今无可依仗的自己一般。
第二日一大早,陶妈妈便到了西院,彼时五娘刚刚起身,匆匆收拾完出来,就见到院子里四五个健壮的仆妇在陶妈妈的指挥下正在往厢房里搬东西,一疋疋各色绫罗绸缎堆了满满一小车。
“陶妈妈大早,不知这是……”五娘迎上去行了礼,笑着问道。
陶妈妈自是不敢再受她的礼,侧身躲了,又福身行礼,笑道:“姑娘大喜了。这些都是太太让送过来的。虽说如今与承恩侯府的亲事婚期未定,但有些物事也该先准备着了。”见五娘羞红了一张脸不敢看过来,她眯了眼笑得更厉害,“本来姑娘只需准备着自己的嫁衣就行的,只是那承恩侯府也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姑娘的绣功了得,一大早就遣了人过来传话,说是福禄寿喜四件都得姑娘亲手绣呢。这不,太太马上就开了仓库,将往日里藏着的好料子都给送了过来。”
所谓福禄寿喜四件,是女方出嫁时必须准备的被褥纱帐等物,一件又分十六小件,大至被套,枕套,帐套,小至椅垫荷包绢帕,零零总总,极费工时。也难怪昨日刚下旨,今日就送了布匹过来。
五娘连耳根子都红得要滴出血来,仍强逼着自己细细地看了小车上的布匹,才道:“难为母亲想得周到,有劳妈妈一大早的辛苦送来。”那边绿雪早从屋子里取了荷包装了碎银子,此时听得五娘这么说,便上前一步将荷包塞进了陶妈妈手里。
那陶妈妈五根手指这么一掂量,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了,“那老奴就多谢姑娘了。”说着回头一招手,就见一个年轻的仆妇捧了个漆木雕的大红盒子过来,雀舌上前接了,却被压得身子一晃,紫笋松萝赶紧上去帮忙,雀舌忍不住嘀咕:“什么东西这么重?”
就听陶妈妈“噗”地一笑,随即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呀,是老奴的不是,忘了说了,这盒子里是侯府送来的绣线,说是宫里御赐的,让姑娘尽着用,短少了什么让人去侯府里取就行。”
雀舌瞪了她一眼,到底不敢说什么,只让紫笋松萝帮着将绣线抱进了屋。那边陶妈妈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奉承话,待搬完了东西,便告了退。
绿雪自去厢房里看布匹,五娘怔怔地在院子里站着,暖风融融地拂在面上,温柔惬意,院子里的植物蓊蓊郁郁地绿了一地,五娘看着在风中翻翻卷卷的绿叶,眼前又浮现那一行苍劲雅致的字:我心无所有,聊寄一片春。
他也得了信吧,对这赐婚,不知是如何想的。不知他一无所有的心中,是否会记得那年春日的武昌府里,一个莽撞的丫头?
“姑娘,不得了了!”屋内传来雀舌的惊呼声,将五娘自思绪中唤醒,她自嘲地扯了下唇角,为自己这一刻不该有的心思,然后深呼吸,转身进了屋,“怎么了?”
屋里,雀舌打开了盒子,一沓沓的绣线整齐地按颜色摆放着,色泽鲜艳亮眼,线缕细韧,是难得的好线,果然是宫中的贡品。
雀舌却将手上的一个小荷包打开递到五娘眼前,道:“姑娘自己看吧。”
五娘只觉得眼睛晃了一下,定睛一看,也愣住了,竟是一大捆金线!
“这是哪来的?”她皱眉。这么一大捆,怕是费了不少金子吧?
“就在这箱子里的。”雀舌一边说,一边将上面各色绣线挪开,让五娘看底下,“不止是金线,姑娘看,这最下面,竟是铺了一层银线呢。”
五娘凑过去看,果然是银线。虽说大户人家也常有用金银线绣喜服的,但这么多的却是极其少见,一般也只是用银线挑绣几处花朵,金线滚个领,彰显奢华罢了。但看这箱子里的绣线,怕是要以银线为主,金线挑绣了。
五娘皱了皱眉,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般贵重的嫁衣,她穿上出阁自是尊贵不凡,也不至失了承恩侯府的脸面,却不知这尊贵,到底是给她的,还是给承恩侯府的?
一时之间,她竟然显出几分茫然无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