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揭破二娘三娘想要从内部分化翁家的意图,其实五娘还是有些担心的。若是二娘将她说的那番话拿到沙氏面前对质,她便会落得个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但,好在,二娘向来猜疑心重,将所有的心思都只埋在心里不让人知晓。
枫林院里,二娘与三娘一左一右地伴在沙氏身侧,高坐于铺了厚厚一层软褥的罗汉床上,笑着陪沙氏闲聊。
五娘端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心思却早已飘得远了。
昨夜玉瑶走了之后,松萝直接就进了屋向她认错,转头却将了绿雪一军:“这事儿是奴婢错了,不该忘记了自己的指责,险些酿成火灾,置姑娘于危险之境。但绿雪姐姐不该瞒着奴婢,既是布局引人上钩,自己人当然得心里有数,若奴婢没有偷懒,一心一意的守着院子,二姑娘的人如何下手?岂不是告诉别人咱们已经有了防范?”
当时小丫头脸上那副正经凛然的神态,逼得绿雪低头认错的气势,五娘如今想起来都想笑。
似乎在自己有意的纵容与培养下,这几个丫头都已经懂得怎么去思考问题,解决问题了。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就目前来看,想要侵入她这一亩三分地的人还不少,所以她的丫头必须要学会的,就是一旦被人侵犯,不需要她去要求指挥,就懂得如何还以三分颜色。
“……徐家那个二公子倒真是个俊俏的,不止模样好,学问也好,听说是秋山书院里顶顶出色的,十岁就中了童试头名,还是家族里头一份儿,定了科举入仕的,还是什么‘京城四少’之一呢。四妹妹能嫁了这么个人儿,也是她的福气。”三娘含玉一贯的伶牙俐齿,笑着说起四娘惠春的亲事,落字圆润如珠,清脆悦耳,说的句句都是好话,听在人耳里,却又觉得字字都如带着刺般,不太舒服。
作为庶子的徐承平过于出色在家族中未必就是好事,嫡夫人与嫡子的眼里必定是留不下他的,即便是有家族力保,也只是构筑在利益的基础之上,一旦有一分闪失,都必定会被夸大了十分来看,光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四娘嫁了过去后,即便是做低伏小,每一步也必得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何况她向来要强好胜,又如何能忍得下气受得了委屈?
三娘的话,就如一根刺般扎进沙氏的心,那些她刻意不去想不去考虑的问题点陡然浮现了出来,扎得她一阵一阵的肉疼,却无可奈何。
五娘双眼看向沙氏,果然就见她轻微地蹙眉,看了三娘一眼,回了一句:“老爷也说四四姑爷书念得不错,学问做得极好,将来下了科场,必能得个好名次。”
“是呢,那徐家大公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偏偏吃喝玩乐无人能及,仗着徐大夫人娘家的势力和徐大奶奶娘家雄霸闽北的兵权,在京城天子脚下都敢做出些欺男霸女的混账勾当,连圣上都只是下旨责令徐大人严加管教,称他是‘混世魔王’呢。”二娘垂下眼睑,说得唏嘘不已。
沙氏脸色便又白了一层,双眼中隐隐现出些慌乱与懊悔。当初定下四娘的亲事时,虽说是容华娘娘的意思,但沙氏也曾在心里有过一番计较,一则是看中了北直隶布政使司的权势,二则也是看中了徐承平这个人,他虽是庶子,但人品学问均是上上之选,不能承袭祖荫入仕,也能凭借自己的能耐入仕,比不至于让四娘受了委屈。
但如今听得二娘三娘如此一说,四娘在徐家过的日子已可想而知了。嫡子是一块经不起雕琢的朽木,越发映衬出庶子的光华,即便是徐大人和家族都站在庶子这边,徐大夫人也必定是不会待见这个庶子的。想要整治庶子,必定会从四娘身上下手,后院里那些龌龊与卑鄙,沙氏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这一刻,她恨不得时间能够倒流回去,恨不得四娘真的与宁肃私通了,那样她宁愿丢了这个脸面也好过亲手将亲生的骨肉推进火坑里。
似是嫌沙氏的伤还不够深不够痛般,三娘与二娘对视一眼,交换个眼色,互相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报复的痛快与不甘,而后挽住了沙氏的臂膀,脸上浮出怜悯同情的神色,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四妹妹还算好了,徐大夫人出身安平侯府,将门之女,最是明理大度的,疼爱庶子一如嫡子,人人交口称赞的。一府后院再如何,也比不得皇宫内院啊。”
沙氏极力掩饰的眸子陡然一缩,恍如被针尖刺中般,连身子也抖了一抖,面上却仍带着笑,毫不掩饰心疼地点头道:“是啊,宫中争斗虽不见硝烟,却向来是杀人不见血。好在当初入宫的是你们大姐姐,到如今儿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还一心想着照拂你们几个妹妹,难为了我的儿。”
这回轮到二娘三娘脸色僵硬了。进入镇国公府虽说的确是靠了自己的手段,但若没有大娘给京城本家施压,没有大娘在宫中制造的机会,她们未必就能搭得上镇国公世子。沙氏这话,等于是明明白白地戳着她们的鼻子告诉她们:你们有今日是乘了我女儿的东风,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你们现在变着法儿折腾她老娘,可是有些忘本了。
而且若不是自己使了手段,如今进宫受苦的,可就是你二人了,又何来机会对着老娘说这些阴阳怪气却字字如刀的话?你们不感激我就罢了,还上赶着恩就仇报,又如何怪得我当初牺牲你们?
二娘三娘咬着银牙瞪向扳回一局的沙氏,有心再往对方心头插上一刀,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反驳。
而沙氏,却无半分得意之态。口舌上赢了这二人又如何?自己的亲生骨肉,疼入骨髓的一双女儿,如今一个在宫中受苦,一个在徐府受苦,虽知二娘三娘夸大其词,但心里一旦种上了怀疑的种子,便如软刀子割肉,一点一点的磨,直至生根发芽,再也拔除不了。
一时双方均沉默了下来。
尴尬的气息弥漫,屋内的丫头媳妇们都往后退了一步,以免被双方的战火波及,上了无辜。
五娘不能退,干脆眼观鼻鼻观心的喝茶,仿佛手里那杯寻常的铁观音陡然之间成了名贵稀有的东海龙舌般,不错眼地看,似乎要看清楚茶叶在茶汤中每一次的叶片舒展。
心里却感慨不已。
都说生恩不及养恩大,沙氏纵有千般不是,到底养育了二娘三娘一场,远比待她五娘来得用心,而二娘三娘怕也曾真心视沙氏如亲娘般看过,只是在利益面前,却只剩下了如今的针锋相对,互相往对方最在意的心尖软肉上捅刀子,让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