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绿肥红瘦,花褪残红之时,宫里又有了新的信息,翁家大娘元春秉性纯良,惠德馨祉,升了八品的容华。
消息传来,翁家自是惊喜交加,各府里来往走动愈加频繁,连往日里一向表现的高高在上的沙家,也特意遣了出色的长子和次子过来道贺。
沙家长子沙宁肃刚在四月的校场武试中拔了头筹,次子沙宁则得了第二十八名,均有资格在十月赴京参加朝廷的武举,此时联袂来翁家恭贺,那是给了翁家极大的脸面了。
翁老爷自是丝毫不敢怠慢,沙氏也整日笑不拢嘴,一边打发人收拾外院客房,又从丫头里选了两个容貌品性都是上佳的过去伺候,连四娘惠春也笑模笑样的,见了五娘,禁不住地向她炫耀起自己这两个出息的表哥来。
“……宁肃表哥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严肃了些,从小儿稳沉庄重,不苟言笑,不得女孩子们喜欢。所以都十九了也还没定个亲什么的,舅妈肯定着急死了。”
五娘眼睛发亮,钦佩地看着她,笑出几分傻气:“大表哥这么优秀,那些姑娘小姐们眼睛是长在后脑勺上吗?”
惠春满意的昂高下巴,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样儿:“管她们眼睛长在哪儿,现在表哥可没空去看她们了。等到武试一过,表哥校场折桂,得了武状元,不知有多少大家闺秀求上门来呢。”
五娘眯着眼笑,点头点的飞快,心里却感觉沉甸甸的。
沙家越是势大,则表示沙氏的后台越牢固,对她这个庶女的掌控力则越强,虽然暂时不至于对她怎么样,但绝对也不是什么好事。
五娘心里飞快盘算着,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似乎认真听着四娘说着几个表哥小时候的事,都是些顽皮捣蛋的事儿,不是捉弄了家里的西席,就是偷着出去爬树掏鸟窝摔下了树,总之都是纨绔子弟的习气,却不料长大了竟出息成这样。又说着沙宁肃与大姐姐从小一块儿长大,如今都去了京城,往后也好有个照应之类的。
五娘就想起那年秦珏生辰小宴,秦勉之站在她闺房门外送礼时元春惆怅失落的样子。若家中能有个处处帮忙打点着的兄弟,想必元春如今在宫里也不会比秦珏差吧?
这么一想,对沙家兄弟的看法就略有些改变了。
沙家兄弟进内院向沙氏请安时,五娘便用心打量了几眼。原以为将门子弟必是生得虎背熊腰,魁梧至极,待到得见,五娘忍不住一愣,心中暗责自己过于武断了。
自是上好的容貌,剑眉朗目,鼻挺如远山雾岚,唇润似晨起清露,修长劲瘦的身形,一着鸦青色暗纹绣番西花的刻丝袍子,一着象牙白色绣了工笔山水楼台的圆领袍,腰间缀着一色的莲花卧鱼翡翠玉佩,平金绣“福禄寿喜”的香袋,与哥哥沙宁肃的冷漠严肃不同,沙宁则脸上堆满笑容,还拿了把十骨夹纱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看上去一副纨绔子弟的风流样儿。
本都是风雅清趣的打扮,不知是否之前先入为主,五娘怎么看都觉得透着股武人的强横彪悍味儿,与齐攸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世家公子哥儿的清冷尔雅飘然风流截然不同。
“侄儿给姑姑请安。”进了门,两人先给沙氏请安,又与四娘五娘见礼,“两位表妹越发的清丽脱俗了,姑姑教导用心。”
五娘起身还礼,四娘却笑着过去一把揽住了肃着脸的沙宁肃,带羞的嗔道:“大表哥好一段日子不来看我了,可带了些什么礼物?金银玉器之类的俗物我可不要。”
沙宁肃低头看她,脸上表情丝毫未变,眸子里却飘过一抹宠溺的笑,淡淡开口:“前些日子得了谢道韫的手写古本,四表妹可满意否?”声音如人般带着些冷意,却又未冷到十分,透着些不自觉的轻谑味道。
五娘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往后退了退。
那边惠春却激动起来,涨红了脸,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双眸中水光氤氲,“真是谢道韫的手写本?大表哥可不能诓我,你知道我最爱谢道韫了,那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写的真是太好了。”
沙宁肃也不以为杵,清冷冷的眸子里透出一抹笑,“自是不会诓你,一会儿就送到你的宁远斋去。”
“啊,就知道大表哥最好,最疼我了!”惠春完全是一副小女儿的娇态,跺脚叫嚷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矜持?
沙宁肃却不答话,只眸底含笑低头看着她。倒是一旁的沙宁则皱了眉,故作伤心地叹道:“表妹太也无情,这古本还是我先找到的呢,怎地就成了大哥的功劳了?我一颗心都碎成八瓣儿了。”
他本就生的好看,面庞不比沙宁肃那般棱角分明,眼角微微上挑,更多了几分风流狷介之态,这般故作姿态,倒也颇能惹出女子几分不忍来。
惠春脸上一红,眉目流转间就多了几分娇态,似是不好意思般,斜过去一眼看了,又理了理襟角鬓边,才过去正式行了一礼,“是惠儿不懂规矩,二表哥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惠儿一般计较了。惠儿心里自是知道二表哥待我如大表哥一般的好。”
那沙宁则本是打趣,见她这般,倒也不好再追究下去,眼角轻挑,折扇一摇,便就笑着过去了。
主位上的沙氏一直含笑看着他们表兄妹耍闹,也不说话,低了头喝茶,一副另有打算的样子。
五娘看着,便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次脚步才刚动,沙宁肃和沙宁则却一同转了头看过来,那样微带疑惑却又似了然的眼神看得她心里一紧,头皮发麻,只好憨憨地笑着停住脚步。
沙宁则却“噗嗤”一声笑出声,转回头去看着沙氏道:“姑姑,这小丫头怎么看着越长越憨傻了?”一边走过去伸手拧着五娘的脸颊,笑道:“还是没取名儿叫五娘么?真可爱。”这动作却是有些轻佻了。
五娘心里不悦,有些恼怒的瞪眼,已渐渐长开的小脸皱成了包子,她张嘴想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表现的太过伶牙俐齿,便只好皱着眉,用眼神暗示他赶紧放开自己。
沙宁则却掀眉一笑,“呀,几年不见小丫头长脾气了。”也不理她恼恨的眼神,又用力捏了一把才笑着放开她,转而坐到沙氏下首,轻声去跟姑姑聊天。
五娘心里憋着股气,想狠狠地再瞪过去,刚一转头,却对上沙宁肃幽冷冷的目光,心里咯噔了一下,飞快地垂下头去,再不敢妄动。
这沙氏兄弟她见的次数不多,印象中沙宁则时常取笑嘲弄她,沙宁肃则不苟言笑,只冷冷的打量她。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光总让她很不舒服,好像在算计着什么。
惠春双眸转了转,依旧挽着沙宁肃的胳膊,笑道:“听说大表哥出外历练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事儿?说给惠儿听听吧。”身体却不着痕迹的挡在了五娘前面。
沙宁肃眸光闪了闪,那边沙宁则已转过头来笑道:“四表妹还是这个性子,大哥你可得注意点儿,要四表妹听得心动,哪天也缠着辜姑父要出门历练,可就都是大哥你的罪过了。”
“二表哥!”惠春跺脚娇嗔,俏脸绷的紧紧的,却还是绷不住,自己先笑了。
沙宁肃看起来是想忍着的,却最终没忍住,唇角上扬,也笑了,一直的冷漠宛如冰面破裂般,荡然无存。
五娘微笑地低着头,事不关己的听着。四娘这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亲昵与娇态,明显是要将她排除在外的意思,而且是按照她憨傻的程度来表现的,若说还看不懂,那就太假了。五娘又往后退一步,努力将自己缩的更小些。
那边沙宁肃却不放过她,越过四娘肩头看过来的目光冷淡,却带着探究,从上往下打量,连衣服褶皱都不放过,然后在五娘微微皱眉时,道:“给五妹妹也带了份礼物,已让人送至晚春阁了。”
五娘一愣,随即感觉到四娘的目光如刀般刮过来,心里苦笑,面上却做出万分感激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行礼道:“多谢大表哥记挂。”低着头想了想,又怯怯地看了沙氏和四娘一眼,垂着头,小步走到沙宁肃身前四五步时站住,扭捏了半天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福寿结的扇坠递过去,红着脸低声道:“我自己做的,还望大表哥不要嫌弃粗陋。”
似没人想到她会当场就给谢礼,一时都有些愣住。要知道,收了人东西立马就回谢礼是极不礼貌的行为,翁家的姑娘绝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但五娘却这么做了,虽然神态扭捏,满面羞怯,但递出去的双手却稳如磐石,半分也没有往回收的意思。
沙宁肃几乎是下意识的接过扇坠,却见锗红的丝线中夹杂着几根银线,被细致的绾结成一面福一面寿的形状,不松不散,垂下的丝线顺滑飘逸,以一块小指甲盖般大小的翠玉缀着,虽算不得出众,却自有一番小女儿家的细腻心思在里面,让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这丫头,是在表示她拒绝他们的示好吗?如此不知好歹,沙宁肃只觉得心头一股怒气郁结,握着扇坠的手几乎掐断那些柔软的丝线。
“诶,五表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沙宁则含笑的清朗嗓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调侃与取笑,“爱摆弄扇子的人是我不是大哥啊,你怎么送扇坠给大哥呢?”
五娘伸出去的手一顿,似是才意识到自己送错了礼物,一张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双眼怯生生的,看这个也不对,看那个也不好的样子,颇有点手足无措奔走无门的味道,让人越看越想笑,心里却又无端地生出几分怜惜。
这感觉来的有些怪异,却又似乎是理所当然。那样憨傻天真的样子,值得男人付出任何代价去维护的意思,激起男人们骨子里天生的保护欲望,想要护着她,不让她受任何委屈。
沙宁则与自己大哥交换了个眼神,心里同时记起离京时容华娘娘元春的话:“我那个五妹非是寻常人,两位表哥切勿被世俗观念所蒙蔽。须知今日之雏鸟,亦可为他日之金凤,只看这幻化之路上,谁人陪伴行走。”
说这话时,容华姣美如中秋明月的丽颜上,浮现淡淡的笑,神秘,却又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