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氏真如翁老爷所言,开始大力整顿后院。
首先是各院门上把守的妈妈们,平日里习惯了偷个懒喝酒赌两把,现在沙氏令陶妈妈、徐妈妈、阮妈妈三人轮班带着人巡查,抓着那偷懒耍滑的先打二十板子,喝酒赌钱的一律撵出府去。有那一家几口子都在府里当值的,更是顺着藤一路捋过去,半个也不放过。
随后沙氏又清查了各屋里的丫头,连几个姨娘屋里的也没放过,年纪稍大的或是配婚或是放出府去。有那手脚不干净的,如晚春阁里给五姑娘看守箱笼的南妈妈,或者起了别的心思的,如宁远斋四姑娘的贴身丫头绿芍,一律罚了薪俸撵出府或放到庄子上去,最后各屋里留下的都是十四五岁的丫头,水嫩嫩的一片葱绿,行事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儿错处。
一时间各院里人心惶惶,当值都小心翼翼的,片刻不敢离了,生怕被撵出府去。府里倒也确实安生了不少,往日里那些仗势欺人、欺上媚下的行为也少了不少。
四娘屋里少了个南妈妈,箱笼的钥匙自然是交了给雀舌,绿雪受了场冤枉,着实受了些惊吓,四娘报了沙氏,提了绿雪做了一等大丫头,松萝做了二等丫头,补了一个叫春芽的八岁小丫头进来跑腿。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寒风凛冽的刮了一夜,廊檐下滴水成冰,第二日天还未亮,大片的雪花便落了下来,纷纷扬扬,铺了一天一地的白鹅毛。
“姑娘,赵家姑娘派人递帖子过来了。”雀舌掀帘子进屋,屋子里笼着火盆,她身上半旧的翠羽披风上落满了雪花,一进屋化成了水,她随手将帖子递给松萝,自己去脱了披风挂上,又拍干净肩上头发上落的雪,才握了握手,进了屋。
五娘着了一身家常穿的藕荷色长袄,正趴在锦榻上绣一面炕屏,抬眼见她那样,就笑着道:“这时节送什么帖子也没用,看你这样儿,就知道外头冷到什么程度,我可不去受这个罪。”一边说,一边打开帖子,却一惊。
“赵家姑娘可是邀了姑娘赏雪?”绿雪笑着递过刚沏的雨前龙井。这天太寒,屋里虽笼了火盆,热茶搁不了多久就冷了,她只能不断的沏新的。
雀舌凑到火盆跟前,也不理柴炭有烟,搭上去先烘暖了双手,又握了握冻得失去知觉的脸颊,才回头笑道:“看样儿不会。送帖子来的妈妈一脸凝重,可别是赵家姑娘出了啥事才好。”
五娘轻轻摇头,将帖子递给绿雪,“倒不是筠姐儿出了事,是京里承恩侯府出了事。”
绿雪和雀舌都大吃一惊。自家姑娘与徐府的亲事是托了承恩侯府的齐公子才解决的,这事儿两人是知晓的,如今承恩侯府出事,可别连带了自家姑娘才好啊。
“可是承恩侯府少了圣恩……”绿雪斟酌着开口,却见五娘又摇了摇头,脸上略有些怔忡,呆愣片刻后才道:“是齐公子……没了妻子。”
绿雪与雀舌又是一惊,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五娘低了头,也没了做绣活的心思,懒懒的歪在榻上。雀舌替她拢好被角,绿雪将火盆拨旺了些,留了春芽在屋里守着,几个人退到外间门口,又生了火盆,继续做绣活。
五娘辗转几次,没有半点睡意,脑子里只来来回回滚着赵诗筠帖子里的几句话。
“年前齐二爷托我向你问好。念着素日交情,告知你此时也不算冒昧。二爷嫡妻十日前小产身亡,若得方便,可去信吊唁,略表心意也罢。”
小产身亡,那是一尸两命了。他……可有伤心欲绝?想着那晚他闯进她闺房,那般理所当然,低低的笑,眉眼飞扬的样子,却原来家中早已有了妻房。难怪许她做妾许的那般随意。
心里慢慢的就生出一股恼恨,却又不知是在恼恨什么。
却不知他的妻生的是何般模样,必定是官宦人家的嫡女吧,从小金尊玉贵的捧着养大,举止娴雅得体,说话绵柔可人,嫁了他也必是满心欢喜的吧?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那样的时刻有多娇羞欢喜,此时他便有多苦楚伤痛吧?筠姐儿递信来让她去信安慰,想来齐攸是伤痛难抑,他们都已劝无可劝了吧。
五娘只觉心里苦涩难当,连带得嘴里也苦的难受,越发的心烦意乱,便叫了声“茶”,却半晌无人过来。她索性起身看去,却见春芽坐在小杌子上,蹲在火盆前落泪,倒先怔了怔。
“春芽。”她轻轻唤了声,那丫头一惊,急慌慌的起身过来,一边拿手背揉眼睛,看起来可怜至极,“姑娘可是要茶么?”一边手脚麻利的沏了热茶递过来。
五娘接了,先喝了一口,清香温热的茶水冲淡了苦涩感,她才抬眼看向眼前的丫头,“你哭什么?可是受了委屈?雀舌欺负你了?”
春芽年纪小,进来时也不知管事妈妈怎么训导的,整日里板着一张小脸,像个没发开的馒头,加上性子绵软,别人说什么都信,雀舌便总也忍不住逗她。往日里她不过是笑笑就算了,今天怎么就哭了呢?
五娘琢磨着是不是一会儿训训雀舌。
春芽却脸色一白,急道:“雀舌姐姐待奴婢极好,没有欺负奴婢,奴婢也没有受委屈。奴婢就是……就是……想家了。”
“想家?”五娘一怔,倒没想到是这个因由,踟蹰了下,“徐妈妈说你卖的是死契,终身在翁府为婢,自进府那日起就与家人断了联系的。”
“奴婢知道的。请姑娘恕罪,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春芽慌的跪下磕头。
五娘拉着她起来,颇有些无奈:“都说过几次了,别动不动就跪。有事说事就成了。再说我也不怪你。”这么小的孩子卖身为奴,卖的还是死契,说不想家肯定是骗人的。
不能跪,春芽只得涨红了脸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姑娘……”
五娘轻轻一笑,“说说你家里的事吧。我虽然不能让你回家,但听你说说还是可以的。”也理一理这满心的烦乱吧。
五娘半靠着锦塌坐起身,春芽上前在她腰后垫了靠垫,将火盆拨旺,又沏了热茶过来放在五娘手边,才在小杌子上坐了,想了想,道:“奴婢家里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娘老子没本事,偏生孩子多,养不了,就只得把大的卖了养小的。奴婢在家里排老二,姐姐前年卖了死契,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家里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去年又添了个小弟弟,就只能卖了奴婢了。”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奴婢在家主要是带着几个弟妹的,如今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带着,有没有冷了饿了。”
五娘静静听着,也不说话,见她哭了,从怀里取出帕子递过去,春芽自是不敢接,从自己怀里取了帕子擦泪,孰料那泪却越落越凶,直至不能抑制。
五娘怔了怔,安慰道:“你卖身的银子虽不多,却也够家里过活的了。你爹娘必会好好照顾你弟妹的。”顿了顿,又道:“往后出府办事,得空的话,就让雀舌陪着你顺道回家看看。只一桩,先禀明了管事,切不可背地里去。”
春芽感激涕零,又要下跪,被五娘拉住了,又劝慰了几句,才渐渐缓住了眼泪,却又多了些哀伤,“其实奴婢的娘自生了小弟弟后身体一直不好,奴婢出来那会儿都已认不清人了,家里又请不起大夫,怕是……”
不在了吧?五娘愣了一下,才知是赵诗筠的信引起了她的心事。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安慰了。
反倒是春芽自己看的开,抹干了眼泪,展颜一笑,“奴婢卖了进来,家里有银子了,爹肯定会请大夫治好娘的。姑娘不知道,奴婢的爹娘感情可好了,从来没红过脸。就是卖奴婢的时候,我爹还躲在里屋里抱着娘哭呢。”说着又抹了抹眼角。
五娘叹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那你好好做事,月俸银子都捎回家去,你爹娘就不用再卖你弟妹了。”
春芽笑眯眯的点头,又去给五娘沏热茶。
五娘却觉得心里翻翻滚滚的难受。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无论是少了妻子还是丈夫,对一个家庭的打击都是不可估量的,尤其是像春芽这样的家庭。但不知道为何,五娘就是不停的想到齐攸,想到他抱着妻子的尸身无声恸哭的模样,眼里蓦然就起了一阵酸涩。
辗转睡到半夜,五娘只觉得头昏沉沉的难受,心里也像压了块石头般的沉。实在熬不下去了,起身,也不叫丫头来伺候,自己磨了墨,取过宣纸,想了半天,也手抖了半天,等到墨迹溽了纸也没落下一笔。
最后也只是苦笑着取过一方白帕,选了丝线,在帕角绣了一首小诗:“春到幽居第几楼?穿帘燕子弄晴柔。南风吹起百花惆。无限风光来眼底,万般心事上眉头。无人能解是何由!”
绣完天已大亮,雀舌和绿雪进屋伺候,见她熬得双眼通红,知是一夜未睡,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又自责没听到声响,一时想要伺候她安睡,有想着要去请安,只急得手足无措。
五娘剪断最后的线头,摊开看了看,果然这簪花小楷她绣的比写的好看多了。
吩咐雀舌取过那个绣了修竹的锦囊装了帕子,又给筠姐儿写了帖子,嘱咐她谨慎些送过去,五娘这才起身收拾,换过衣裳,带着绿雪和松萝往枫林院去。
注:春到幽居第几楼?穿帘燕子弄晴柔。南风吹起百花惆。无限风光来眼底,万般心事上眉头。无人能解是何由!——感谢江南小隐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