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老爷如今已近四十,却依旧膝下无子,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难免有些心急。前几年还会多往姨娘们房里走走,这几年姨娘们年纪渐长,尤其寄予厚望会生个儿子的彭姨娘也生了女儿之后,沙氏便仗着娘家势力,再未提起纳妾之事,翁老爷心下难免生了几分怨气,那眼睛便往丫头们身上多看了几眼。
只是沙氏向来治家有方,自己屋里和姨娘屋里适龄的丫头都已放了出去,倒也不怕翁老爷作怪。
可如今五娘屋里的丫头竟与外男私相授受,明摆着是在打沙氏的脸。一向都是治家甚严,却出了这样子丑事,叫沙氏如何不暗恨懊恼?
但偏偏是年纪最小的五娘,偏偏是素来愚钝憨厚的五娘,让她怀疑是五娘想争宠才闹出这些事来的都没有依据。
一路行到外书房,沙氏心里已转过无数念头。
过了二门,再转过一个拐角,就是翁家的正屋,三间正屋一字排开,虽说翁家祖上曾做过官,如今京城本家里也有人在朝里任职,但翁老爷这支却是在曾祖辈时就绝了仕途的心,故而建造正屋时便只按平民制建了三间正房。
打头第一间便是翁老爷的书房。沙氏待回禀的小厮出来,仍是理了理鬓边纹丝不乱的发,抚了抚襟边裙角,脸上挂上端方得体的笑,挺直了腰背,款款进屋。
翁老爷着一身靛青色杭绸袍子,坐在桌子后,身后是几个磊满了书的书架子,右手边窗台上一株墨兰生机盎然,上善若水的梅花刺绣屏风后是酸梨木的多宝架,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几件前朝的梅瓶。
沙氏行过礼,在一旁酸梨木枝的太师椅上坐下,待小厮上过茶便示意伺候的人都出去。她也不说话,只笑望着翁老爷低头执笔,精明算计的眼眸中便融进了几分敬爱与祥和。
“太太来了。”抬起头时,翁老爷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依旧显得俊逸洒脱的面容上多了一抹不自在,但转瞬就换上了得体的笑。
沙氏笑道:“不知老爷有什么事,一两个时辰都等不及。”
翁老爷一阵踌躇。按说后院的事本没有他一个大男人插手的余地,沙氏这些年打理的又仅仅有条,说起来倒真是自己的不是。一时便有些说不出口。
沙氏也不催,只端了茶,细细的啜着,姿态一贯的从容,沉稳,冷静,万事都有计较的样子。
翁老爷便越发觉得难出口,只捡了庄子上一些不大要紧的事说了说。这些事并不紧急,足可回屋后再说。沙氏也不揭破,只细细地听了,间或问上两句,评说两句,虽不说句句切中要害,却也不至于冷了场。
“前几日收到京里本家来信,说如今朝里风向有变,本家二哥虽清本守正,但如今翁家毕竟不同于以前,朝中只有他一人,到底独木难支。本家族老们希望我能举家入京,参加明年的会试。”觑眼看着沙氏的表情,翁老爷说起京中的本家,微微皱了皱眉。
翁家如今却是不如以前甚多,因人丁单薄,无子嗣承继,不管是京里的本家,还是武昌府的旁支,这几年都已逐渐显示了衰败之相。而沙氏娘家却颇为兴旺,且不说沙家祖上功名,只如今的沙家也是不可小视的。沙氏同胞的嫡出兄长如今是沙家的主事人,虽只是从六品的港口巡司,却是掌管实权握有一方兵权的,几个庶出的兄弟均有功名在身,去年有两个补了吏部的缺去了外任。小一辈的几个侄子也都多有出息,两个大点的都定了参加三年一次的武举。
这也是翁老爷不敢在沙氏面前再提纳妾的原因。
沙氏眼眸微微一闪,看着翁老爷笑道:“老爷正当壮年,该致力仕途,光耀门楣,既是本家族老们的意思,妾本不该多言。”说着便垂下头去,温良恭俭让的模样。
不管沙氏赞同与否,翁老爷都已准备了说辞,欲将此事引致子嗣上头,以便提出自己的打算。但如今沙氏只是软软的一句话,有说等于没有说,翁老爷却是不好再往下接。
当下翁老爷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忍了又忍,面上还是带了几缕不悦,“太太到底是官家千金。”剩下的话竟是再说不出口了。
沙氏也不急,只微微一笑,转眸看向墙上悬挂的几副山水字画,其中一幅行书写的是一首小词:“别后闲庭花雨添,绣屏清夜暖相兼。才从罗幕移筝柱,又向红窗拂镜奁。天淡淡,月纤纤,莫教心事损眉尖。湘裙摇曳乌啼远,满眼春风出画檐。”凝练有力,圆转流畅,沉静典雅中又透出几分洒脱大气,竟是翁老爷亲笔。
“老爷这几年修养身性,这词写的倒也罢了,只是这字却是越发的好了。”沙氏低声念了两遍,回头向翁老爷笑道。
翁老爷一怔,也仔细看了看那字,眉便渐渐地皱了起来。
沙氏见话已说到,便不再多言,福了一礼,“老爷若没其他事,妾身就先回房了。”顿了顿又道,“妾身与老爷二十年的夫妻,虽不敢说容止无错,却也管得后院安宁,家宅清平,自问也不是那善妒容不得人的人。老爷顾忌妾身,却不知为何?”
说完也不等翁老爷回答,出门叫了丫头自去了。
书房里的事,五娘自是无从得知。因了脚伤,除了去沙氏屋里请安,每日里只闭门不出,专心做绣活。屋里少了个丫头,倒也没什么影响。
不过几天功夫,府里便有了些隐隐的风声。徐妈妈当日虽未抓到与碧螺私会的男子,但能进入内宅,又能在片刻间离去的,必是那熟悉地形的。整个翁府能自由出入内宅且又熟悉地形的男子,除了翁老爷还能有谁?
自那以后,倒也未听说沙氏如何处理碧螺。五娘知道这事就算过去了,沙氏到底顾忌着翁老爷,没敢真把碧螺怎么样。心也就渐渐的放下了,只一心一意赶着茶花诗会的绣活。
日子如水,看起来丝毫没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