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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梦中的童年

很多年前,告别了乡村。很多很多年前,告别了童年。童年的乡村,远远地隔在岁月烟尘那边。人生易老,韶华不再,当年的光屁股娃娃,青丝已变白发。逝去的难再回返,消失的踪迹杳然,寻寻觅觅,呼呼唤唤,只在梦中偶尔得见。且抓住短暂的瞬间,拾掇些破碎的片段,把往昔拉到身边,再一次亲近,再一番凭吊,慰藉深长的思念。

故乡在南阳盆地正中。能看见天边连绵的山岭,谁也没去过山外,就想不到山外的天更大,知道县城在八十里外,只几个人去过县城,回来说起见闻,像进了趟北京一样。一色儿黑土,黑如包公的脸,土层却浅,将近一尺下就是惨白蜡黄的礓石,犁地时不小心会把犁铧碰坏。地薄,人也憨,除据说五百年前黑土地种的红高粱曾被征去给皇帝做过御酒,别无稀罕物儿,除据说五十年前出过一个箍桶匠曾以他的技艺誉满乡里,别无能人儿。乡野生活,平淡无奇,谁家娶媳妇、嫁闺女,谁家死了老人、添了娃娃,都是轰动全村的最大新闻,谁家的鸡被黄鼠狼拉了一只,谁家的猪跑进菜园把几畦莴苣拱成一塌糊涂,也立时风传半个村子。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切农事活动都遵照皇历上的二十四节气进行,今年和去年一样,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一样,天不变,道亦不变。

当然贫穷,似乎并不感到贫穷,因为古来就是这样过日子。虽然贫穷,环境却好。村庄松松散散,人家三户五户一簇,也有不成簇的一座两座茅屋,掩映在绿树下,遮蔽于竹丛里。房舍院落占地少,最多的是树林、池沼、草地。那格局,有疏有密,有虚有实,颇似中国画的构思。乡村处处是风景,农家都在画图中。但乡亲们意识不到这些,因为古来就是这样。

那时候,村里水多。稍大的池塘就有七个,那是洗衣裳的地方,饮牛驴的地方,鹅鸭戏水的地方,三伏天猪卧进去歇凉的地方。池塘的水总是清的,清得可以看见水底摇尾巴的蝌蚪。

好玩的地方是那片荒滩。

村庄是个品字形,三个口字中间,有一大片洼地,瓦刀形的,瓦刀背上,是一条水沟,沿瓦刀把流出村外。水沟串连几个水坑,像一根秧结几个葫芦。那洼地,不归谁家所有,除了长草,还零零星星长几棵柳树。柳树并不苗条,都长成了短而粗的身材,干上满是疙瘩,有雕塑美,细枝却柔柔下垂,作袅娜状。村人就把那里呼为荒滩。但并不荒凉,反倒生机蓬勃,生意盎然,一切生命都呈现自由状态。全村的娃娃妞妞,便都去那里玩耍。农家的孩子,寂寞的童年,只能从大自然得到乐趣,一草一木,鸟儿鱼儿,都是可亲的伙伴,可爱的朋友。农家孩子是在泥里土里长大的,是和野树野草野鸟野鱼一块儿长大的。

一开春,荒滩草发芽。茅草最多,也有蒲公英(农民管它叫黄花苗)、掐不齐(它的叶子指甲一掐就掐成V字形)、苦苦菜(老奶奶说它是熬一辈子活寡的女人的魂变的)、紫花地丁(它的花特别鲜亮,像藏在草丛中的美丽的眼睛)、酸卜浆(它的叶、梗、花、蒴都酸,一嚼,酸得口水流老长)、灯笼棵(它结的果如同灯笼,成排挂横枝上,总在风中摆动)、猫猫眼(那是毒草,小扣儿掐一根嫩梗儿玩,不小心它的白色津液滴鸡鸡儿上,第二天肿得赛似胡萝卜)……乡下的草都有名字,当然都是土名,好比人的乳名,叫起来亲昵,而且生动,至于植物学上的名字,都不知道,学名只是用笔写在纸上的名字。三月三,茅芽尖。茅芽是茅草没长出叶苞的穗儿,甜甜的,韧韧的,很好吃。没到三月三,太嫩,吃着有青气;过了三月三,老了,吃着像套子。孩子们都去采,再采也采不完。采茅芽,要眼力,要手劲。没眼力,看不出茅芽在哪儿;手劲不准,一拔就断。狗儿爷采茅芽最得法,一会儿一大把。那东西吃多了没味;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不消化,儿歌就唱道:“吃茅芽,屙套子,给老丈人做个毡帽子。”狗儿爷总把自己采的分给大家。他虽也是娃娃,辈分却高,总得像个爷爷。娃娃们伸出小手,他只给三五根,可四儿还没伸手,就给她十几根。都不计较,四儿是妞妞嘛。那妞妞,本来排行第三,因为三姑娘命苦,才叫四儿;虽是财主家的孩子,也常跟我们玩。儿童在一起,只为了玩,想不到谁家穷,谁家富。有一次,四儿从衣袋里掏出好多糖豆儿,圆圆的,豌豆那么大,有红,有黄,有白,给我们每人三粒,狗儿爷是爷,得到五粒。都立即填进嘴里,嚼得咯嘣响,顺嘴角流下口水,锁娃的口水在肚皮上冲出一道河。真甜,比茅芽甜,比高粱秆、玉米秆甜,世界上竟还有这么甜的吃物儿。这时候,大家才想起她家田地多,她家玉米糁稀饭里放的红薯削了皮,不像我们家,红薯一洗,切成疙瘩就下锅,连皮吃了。

那几个水坑,都是一坑淤泥,水浅,漂些浮萍,长些四瓣草,也有红蓼和丛生的芦苇。鸭常去,凫不成水,只能将扁嘴插水皮下吐噜噜找食儿吃。坑里有泥鳅。狗儿爷会摸泥鳅。泥鳅滑,不好抓,明明抓住了,卜溜溜它就跑了,尾巴一摆,钻进泥里。狗儿爷有办法,要么两手捧成枣核形把泥鳅捧出水,要么伸手捏住它的鳃想滑也滑不掉。我们问,不怕泥鳅咬?他说,泥鳅没牙,不咬人。那次,见一只比麻雀还小的鸟,红嘴黑头蓝翅,不飞,只在草丛中钻,我就追,节巴草绊了脚,摔一跤,摔在毛苍子棵上,毛苍子带刺的果扎得肚皮好疼,直想哭。狗儿爷说,娃别哭,咱摸泥鳅。一会儿捉了十几条,都一拃长;有三条大肚子的,他说,那是母的,就又扔回坑里,让它生小泥鳅。给我五条,别人都是两条。用泥巴糊了拿回家,塞灶里烧,泥巴烧干,泥鳅就熟了,用铁锨拍烂干泥,泥鳅皮已经粘泥上,只剩白嫩的肉,特别好吃,特别解馋,而且,泥鳅只脊梁骨一根刺,不像鱼,吃着不小心会卡嗓子……近些年来,吃过多次好东西,吃罢就忘了。儿时的五条泥鳅,至今记忆犹新,香犹在口。世间的一切生猛海鲜,论滋味,都不及故乡泥沟里的泥鳅。泥鳅生长在泥中,是黑土养大的,泥鳅肉的土腥气,其实是乡土味。

夏天,一场大雨,荒滩就积了水。积了水的荒滩更好玩。水不深,刚到膝盖下。水很净,风一吹,一滩银色的波纹。有水就有了鱼。鱼都四指长,黑脊梁,白肚皮,椭圆的小嘴老是伸出水面吐泡泡儿。它们像是兄弟,长相都一样,不知道它们自己能不能分清谁是谁。鱼都活泼,成群成伙,满世界游,好似有个领头的,说往东,都往东,正往东,忽地绕个弧形,都掉头往西去了。鱼不怕人,人一站住,鱼们都凑近,小嘴在人腿上嘬,嘬得痒痒的。看见鱼,想起泥鳅,却不见泥鳅游水。泥鳅憨厚老实,只拱在泥里,不愿到外面玩。青蛙也多。乡亲们不叫青蛙,叫蛤蟆,叫蛤蟆显得更近乎,像自己养的一样;它们也并不都是青的,更多的是黄的、灰的、花的、酱色的,肚子都白,也都大,一鼓一鼓的,人们说肚里是气,所以也叫气肚蛤蟆。它们都好叫。在水下叫不成,三角形的头,都伸出水面,突起的眼睛明亮,三角形的嘴一张一合,两腮憋出两个泡,一胀一缩,咯咯咯,哇哇哇,叫声清脆。天越热叫得越响,正晌午,能把人耳朵聒麻。我问,蛤蟆为啥叫?狗儿爷说,它们说话哩。我问,说的啥?狗儿爷说,大概说天真热呀,日头真毒哇。蛤蟆不愿跟人玩,人一走近,一个个都一头扎进水里,后腿一蹬,前腿向前一并,箭一样溜着水底跑了,跑到远处,又伸出头来,又咯咯哇哇地叫,好似说,我在这儿呢,别想追上我。想捉一只玩,狗儿爷说,娃,不能捉,蛤蟆是神虫儿,捉了老天爷生气。一有水就来了水鸟。有两种水鸟,一种在水上游,一种在水中站。游的个儿小,站的腿老长。最熟悉的是白鹤,白鹤腿纤细而灵活,一直一蜷,在水里漫步,脚出水进水都带不起水花,只激起两圈涟漪,脖子也长,头一伸,就叼出一条鱼儿。还有一种,个子比白鹤大,也比白鹤胖,脖子最长,毛有灰有褐,头顶是黑的,腿青黄,像两根芦苇,一落下就定定地立着,不急不躁,专等鱼来,即便离它二尺远,长嘴水里一扎,刷一声,鱼就像面条儿似的进肚了。这鸟的名字叫“老等”。我说,它太懒。狗儿爷说,它聪明,站那儿不动,食儿就自己来了,多省事。游水的鸟都成群,同类才在一起,不一类不混杂。游着,头一左一右往水里插,找食儿哩,不知道它们吃鱼还是吃草。人养的鹅鸭也去荒滩游,常游进水鸟群里。家禽野禽在一块儿,蛮融洽的,并不生分。我说,鸟怕人,怎么不怕鹅鸭?狗儿爷说,它们都是扁毛,见了就亲,人身上的毛是圆的,不是一类。柳树的枝杈上,搭了鸟窝,高高低低,十几个,都是干树枝做成。有的搭得马虎,站树下,能看见窝里的蛋。我们常悄悄儿看,看出小鸟没有。只能看,不能摸树;树一动,鸟就大叫。狗儿爷说,惹恼了鸟,鸟会踅下来落人头上把眼珠儿叼掉。赖娃手贱,那次,趁鸟不在家,戳掉一个鸟窝。狗儿爷说,你作孽了,等着吧,鸟一定要屙你一头稀屎。我们谁也不和赖娃一块儿玩,怕万一鸟认错人,屙自己头上。一连多天,赖娃孤雁儿一般,好凄惶。农村有很多古代传下的说法,虽不尽科学,却出于善良,出于对人间万物的尊重和体恤。那些说法成了世代遵循的理念,大人小孩都不违背,比如不伤害鸟类,不捕捉青蛙,不砍伐大树(大树上往往住有神仙)……

一入秋天,水就消了。那么多鱼儿哪儿去了呢?狗儿爷说,回家找妈去了。我问,家在哪儿?他想半天,指了指泥沟,说顺着沟走到头就是家。沟里流水如线,蜿蜒南去,不知道最后流到哪里。荒滩上,野草又茂盛。茅草能长半人深,抽出蓬松松的穗儿,像一齐举起无数把扫帚,在空中扫来扫去。茅草深处,孩子们不去,它叶子两边有尖刺,不小心会划破腿。大人说,早年间,鲁班爷就是被茅草叶划一下,才做成了锯。狗尾草长了一墩一墩,梗密叶繁,总挤得别的草没处存身。狗尾草的穗儿真像狗尾巴。乡下娃娃干脆把狗尾草叫做“汪汪狗”,因为能用它的穗儿编小狗,一编成好似就汪汪叫了。都会编小狗,编出来都丑,要么身子太长,要么脖子太短。只狗儿爷编的漂亮,支棱着耳朵仰着头,可有精神;丑俊都是毛茸茸的狗,好像都活了。拿着狗,合唱奶奶教的歌谣:

狗娃狗娃汪汪,

外婆来打饥荒。

给她二升高粱,

狗娃咬她衣裳。

狗娃狗娃别咬,

外婆待我可好,

六月我去吃杏,

八月我去吃枣。

在草地上跑,跌倒也不疼。在草地上滚,身上不沾灰。有时候,冷不丁地就轰出一只野兔,毛色往往苍黄,显然是老兔子。人一喊叫,它猛蹿几步钻进草丛,找也找不到。草已由青变黄,正好掩护它。兔子机灵,人撵不上,狗能撵上;钻进草丛,狗也没办法。大人说,秋后地里庄稼一收,兔子没处存身,就进村了。也有人说,兔子怕冬天冷,村里暖和。有一次,太阳刚落地,几只兔子跃过村头的水沟,正要进荒滩,几只狗看见了,边追边叫,当即引起全村狗共鸣,村中一片汪汪声。惊慌中,兔子满村乱跑乱窜,有一只钻进旺二爷的鸡笼里,鸡吓得叫声都直了,扑棱棱跑出笼,飞上树,飞上房坡。旺二爷手伸鸡笼抓兔子,又怕咬了手(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就拿棍子插鸡笼里搅。兔子急了,噌地跑出鸡笼,跑进堂屋,一跃蹿上神台,把蜡台香炉都碰倒了。老人家一看,登时心中一沉,呀,神台是三代祖宗和灶王爷坐的地方,兔子算啥东西,也上了神台;得罪了祖宗得罪了神,这还了得!碰巧,八太爷从门前过,说,不碍事,兔子是土地爷的马,也沾着神气儿哩,祖宗不怪罪,灶王爷也没话说;土地爷神不大,在地方上管事不少,谁都不慢待他。

那时候,野鸟多,野鱼多,野兔也多。在地里收庄稼,割青草,常常惊跑兔子。在村里晒柴禾,搂树叶,常常碰上兔子。黄鼠狼也多,有一只毛色已经发红,都说它有了道行,马上就要成精,便没人敢逮它。也有狼,狼不伤人,饿急了顶多把猪娃背走,但不能打,一打它就吃小孩。还有狐子,有时候狐子拉鸡,拉了鸡骂也不能骂,因为怕是狐仙。那时候,人的生存空间大,野物儿的生存空间也大。人不恶,好像也不馋,不知道野物儿可以吃,甚至可以卖钱。

乡村树多,大树下长小树,小树下长荆棘,荆棘下长草。爬山虎、老婆筋、绞股蓝、勾勾秧缠着树木、荆条、草梗向上攀缘。草草木木不让一寸土地闲着,不让一方空间虚着。村庄就是一座园林。一开春,枝头就浮现嫩绿。先是星星点点,后是成团成片。渐渐加浓,渐渐蔓延,终于,整个村庄都被绿色独占,绿得深厚,绿得沉郁,绿得空气里似也溶进了绿色的汁液。不是一种绿,树不同,叶不同,天生了不同的绿色,黄绿、青绿、黛绿、苍绿、米绿、豆绿、果绿、葱绿、橄榄绿、翡翠绿、鸭头绿、鹦哥绿……还有更多无法命名的绿。树次第开花,万绿丛中便又染上一汪粉红,一汪雪白,一汪金黄,一汪绛紫,时时变换不同的美丽。秋风一刮,树叶变黄、变褐、变红、变紫,便越发明丽,酽,有一种辉煌感。树叶飘落,飘得潇洒,落得浪漫;落叶堆积,层层叠叠,堆积着生长季节的纪念,堆积着对土地的切切依恋。冬天,树为村庄扎篱笆,把东北风挡在野外,让它只在树梢呼啸,进不了土墙茅屋,吹不上老婆娃子酣睡的床头,冻不破平和温暖的梦。

村庄是人聚居的地方,也是树木聚集的地方。人的密度很稀,树木的密度很稠。树上的鸟远远多于地上的人;常听鸟喧闹,少闻人语响。

村东北那片林子最大。林子外边是条水沟,村里的雨水一半都流进沟里。水沟是牛轭形,钝角朝外,沟外才是田野。白胡子老爷爷说,当年李闯王造反,攻打南阳,曾在这林子里藏了五千兵马。几棵老树半死的干上,有些痕迹,就是拴马勒下的。树很杂,凡是乡村所有的树那里都有。都是野树,排列不成行,没有章法。树好像没主人,或许是全村人共有,从无见谁去砍伐。梢头有了干枝,常被贫寒者用长竹竿绑了镰刀拉下当柴烧,或被喜鹊、乌鸦折了衔去搭窝。有的树老死了,防贼打更的人就放倒劈开拉更屋里半夜烤火。更多的树老而茂盛,粗干皴裂,甚至千疮百孔,却年年抽新枝,密叶似绿云。那棵最高的鬼柳树上,筑两个老鹰的巢,像有半间屋大。那次刮大风,刮掉一个,好大一堆干柴,碰巧村里唱戏,老五爷用那鹰巢给戏子烧茶,烧了三天,还没烧完。那棵黄楝树长成了多棱体,半腰长出一个洞,洞里住一窝黄鼠狼,常有一只两只在洞口探头向外看;人从不走近,因为树上有臊味。还有一棵槐树,干已中空,皮仍坚硬,挨地面开裂尺把宽缝,像屋门,里边能站三个人;那次聋四爷的母猪两天没回家,原来在槐树窟窿里卧着,生了一窝猪娃,正吃奶。还有一棵桑树,两搂粗的树干扭着劲向上长,长得五股六杈,树梢垒七八个老鸹窝。老七爷说,老鸹住在桑树上可是有来历,古时候,东海有神山,山上有棵神桑,上落十只老鸹,每天一只轮流背着日头从东天边到西天边。老七爷有学问,他的话大家都信,于是,那桑树成了神桑,便有人去烧香取药……那些老树都比村中最老的老爷爷年长。那些并不老的树也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土,什么时候长高长大的。

林子里的空地上,密密地长满细长叶子的草,好似毛发,软绵绵的,不像茅草会扎脚割腿。一条牛车路(村人叫大路),斜穿树林,在牛轭的拐弯处通过一座石板桥伸向田野。这条路过车少,路上也长草,只是草浅了一些。草地上没长带刺的灌木,倒有许多枸杞(乡亲们管枸杞叫甜菜芽),抽柔条,生碎叶,开紫花,结红果。常有公鸡领一群母鸡去找虫子,公鸡找到,总哽哽叫着召唤母鸡。也有鹅鸭蹒蹒跚跚边迈步边吃嫩草(农民管鹅鸭吃草叫敛草,敛字准确而形象,它们那扁嘴剪刀似的能把草尖齐刷刷绞掉),吃着,时不时嘎嘎呱呱呼叫两声,仿佛相当满足。

林间草地,也是娃娃妞妞的乐园,也常结伙去玩。那里,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春天可以采野花,秋天可以吃野果。玩法很多,或者把大家的鞋子集中起来,垒成一座建筑物,而后踢,看谁能踢四散,每只都不挨另一只,这叫“踢破鞋楼”;或者把鞋子都挂树上,剩一只鞋轮流用它砸,看谁砸下的多,这叫“砸老鸹窝”;或者在草地上挖四个洞,找四个拳头大的圆滚滚的礓石,四个人各拿一根棍子,把礓石往洞里打,比赛谁先打进,这叫“打蛋”;或者一个人在树下蒙上眼,别人都分别爬树上(乡下孩子都是爬树猴),在树上叫树下人的名字,他摸到树干说出树上是谁,树上的这个须下来蒙了眼再摸,这玩法叫啥,我记不清了。村童没有玩具,什么都是玩具,玩什么都能玩得惬意,即便捉一只会蹦的蚂蚱,掐两片能吹响的树叶,也玩得尽情尽兴。在大自然中玩耍,童心不会被玷污。

村里唱了三天戏,最好看的是老包铡陈世美,看罢就在林子里学唱戏。掐来麻叶,用手在上面抠出鼻子、眼、嘴,戴脸上算是化了装。狗儿爷当老包,故意粗着嗓子说话。四儿当秦香莲,她光笑,不会哭;狗儿爷说,不能笑,陈世美要杀你你还恁高兴?四儿只好忍着笑装作呜呜哭。都不愿当陈世美,就“查十八”,最后查住大乖;大乖不想当陈世美,狗儿爷说,你不当,往后不准你跟大家玩。狗儿爷是娃子头儿,他说不让谁跟着玩,谁就没了玩伴儿,好孤单的。大乖阴沉着脸,只好同意,乖乖地跪下,让人用节巴草的长茎捆了胳膊,狗儿爷拿根干树棍搁他脖子上,一头落地,一头往下一按,算是“铡”了。事后,大乖说,想着疼,可不疼。伙伴们都笑他傻。狗儿爷说,真把你头弄掉,就安不上了,你妈能依?

刚过七月七,贵叔成亲,吹喇叭,放鞭炮,花轿抬来了新媳妇。小伙伴们都跟着看,从花轿进村,看到入洞房。晚上又去看闹房。闹房很必要,据说人不闹房鬼要去闹。直到夜深,大娃子们开始趴窗下听墙根,小孩们才离去。听墙根也必要,据说没人听墙根将来生娃不精能。两天后又在树林玩,就玩娶媳妇,“过家家”。都想当新郎,不能都当,就让狗儿爷当;狗儿爷是爷,当然应该先做新郎。四儿当新娘,掐一片莲叶在她头上一盖,她就是新娘了。二妞、小改也想当,可二妞脸太脏,鼻涕流老长,小改头上有两片秃疙痂,都不让她俩当。大柱、三兴个子高,就当抬轿的,两人相互手拉手腕,拉成一个井字,算是轿。抬了四儿,一闪一闪的,在草地上转。小坠儿、四毛、四毛的弟弟是吹鼓手,折一截树枝两手捏着擩嘴上当喇叭,仰着脸,弓着腰,边走边叫“嘀嘀呐嘀嘀呐”。让我当“夹毡的”。这个角色很重要,走在迎亲队伍最前边。“夹毡的”腋下夹一块红毡,新娘子下轿时铺轿前,脚不沾地,还提一篮子红皮大炮,走着放着。我一没毡,二没炮,只好做出放炮的动作,嘴里不住发出“嘭嘭啪啪”之声。二妞、小改和另几个小娃娃没事干,就算是看热闹的。抬着四儿转三圈,四儿被闪得前仰后合,笑得咯咯的。我说声“到家啦”,一连声“嘭啪嘭啪”一阵。下轿,拜天地,拜高堂,对拜,入洞房。一切做得认认真真,又马马虎虎。闹腾有顷,让狗儿爷和四儿仰面躺在草地上,我们蹲四周,算是听墙根的。狗儿爷闭了眼装作睡觉,四儿则大睁着眼一个劲儿笑。好一会儿,我们说,你俩不说话,俺们听啥?狗儿爷说,俺俩说啥话?我们说,说啥都行。想一想,狗儿爷说,老四婆的鸡昨儿下两个蛋,清早一个,天快黑时候一个,第二个太小,麻雀蛋那么大,老四婆说是“鬼蛋”,晦气,把鸡杀了,鸡真冤枉。四儿说,八月十五去外婆家;外婆家有棵柿树,结一树柿子,上树摘着吃着,甜啊,比糖豆儿甜多啦,就是吃多了肚子光疼,还拉稀。大家都笑了,听墙根听到些这,算啦。村童的游戏,都是现实主义的,常常模仿世俗生活,模仿得天真无邪,而又人味十足。

入伏后的一天,下一夜雨,打一夜雷,起了床银娃就去林中拾知了壳。那东西能卖钱。他爹当兵去了,一去不回,没人干活儿,他家穷。一百个知了壳卖成钱能买二两盐。银娃知道心疼他妈。知了壳有的蜕在树半腰,爬上才能弄到。可能是他爬沟边那棵青皮杨树时候,掉进了水沟。那树太粗,胳膊不好搂,皮也太光,脚蹬着滑,最不该树干斜歪在沟上,摔下来就掉进水里。一沟浑水正翻着浪向南流,银娃就被冲走了。人们在村南二里远地方把他捞上来,已经淹死,胳膊和腿都软面条似的,肚子却鼓鼓的,一定喝了很多水。把他肚子朝下搭在牛背上,拉着牛在村里走,让他倒出肚里的水。古来,抢救淹死的人都用这办法。可是,牛驮着银娃转好几圈,顺嘴流出很多水,银娃仍没活。那样搭着,一定难受,小伙伴们看着都掉眼泪。因为没长成人,不能葬进祖坟,听说埋村西河滩了,坟很小。埋他的时候,他妈几乎哭死过去。到底埋在哪个地方,孩子们都不知道。孩子们都想念他,都说他好。他胆大,那次,在林中用椿树胶粘知了,小扣儿不小心竹竿碰了马蜂窝,成群马蜂追小扣儿。银娃脱下布衫就去打马蜂。结果,仅一只马蜂蜇了小扣儿,他头上背上倒被蜇了十几个疙瘩。小扣儿哭,他不哭。他顾大家,那次,他在林中发现一棵毛桃树,结一树杏儿那么大的桃儿,已经红了,正可吃,不自己吃,喊大家都去吃……

又在树林玩,看见那棵歪脖子青皮杨树,又想起银娃,就都用脚踢杨树,边踢边骂,最狠最解恨的脏话都骂出来了。末了,狗儿爷说,不知道银娃去哪儿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咱就在这儿给他拢个坟吧。众人都脱下衣裳,翻过沟去地里兜土,一会儿,在杨树前堆成一个土堆。在土堆上插了树枝,插了草梗,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而后,都折一截柳枝拿手里,哭丧着脸围绕四周,弯腰看着新坟,呼唤银娃,给银娃说话,呼唤得动情,话说得见心——

银娃啊,你在哪儿啊。你一个人多孤单呐,有人和你玩吗?有人欺负你吗?谁敢欺负你,给俺说说,打他舅子!

银娃啊,你想不想俺?你忘了俺没有?俺想你呀,俺昨晚梦见你啦,正要叫你,你一闪没影儿了,你去哪儿了?

银娃啊,你妈光哭哇,眼都哭肿了。眼哭瞎就看不见路啦。没有你,你妈咋活呀。你妈给你做的新鞋你还没穿呐!

银娃啊,那一回我想吃梅子,拉上你钻进老榔头的园子,刚摘两个,老榔头抓住了我,我说是你领我来摘的。我诬赖你,对不起你呀!

银娃啊,那一回,咱们玩“打瞎驴”,你输啦,得打你屁股,打三下。当时说先欠着,以后再打。不打你啦,你放心吧……

好长时间,那个特殊的悼念仪式才结束。那一天,大家都没了玩耍的兴趣,只在草地上呆呆地坐,连连叹气。淳厚的民风,清洁的环境,培育了孩子的善良、纯真,滋养了孩子的恻隐心、同情心。村童间的感情质朴无华,清净无瑕,没有半点虚假,没有丝毫做作。

也去西河玩,因为远,二里地呢,多天才去一次。河在村西,乡亲们就叫西河。外乡人都叫珍珠河,说是河里的蛤蚌出珍珠,最大的珍珠赛似鳖蛋,曾送进京城,皇上赏了很多银子。

平时河水不大,滩却大。离水远的地方全是沙,沙都细,好似细眼儿的罗筛过,铺得平平的,上面踏了一串串竹叶形的鸟的脚印、梅花形的兔的脚印,也有一道道柔柔的波纹,那是风的脚印。孩子们不去,就没有人的脚印。一去,先把鞋子一甩,赤脚踩在沙上,很是舒服。跑啊,跳啊,打滚,翻跟头,嘻嘻哈哈笑,唧唧喳喳叫,惊飞了鸟,吓走了兔,一群娃娃妞妞独占沙滩。曾一人拿一根芝麻秆在沙上画画儿,不会画别的,都只会画人脸,画老鼋。人脸好画,画个圆圈,再画上眼、嘴、鼻子就成了。那次,铁蛋要画四儿,画出来眼太小,嘴太大,鼻子歪着,很丑。都说,糟蹋了四儿,要揍他,他说不是四儿是他自己,才算罢了。老鼋更好画,画个圆圈,添上尖头、短尾巴、四条腿就像了,画得再难看也是老鼋。画罢,狗儿爷指着自己画的说,这是北庄蔡九勾,他偷五嫂的鸡,偷回去杀吃。群儿指着自己画的说,这是黑二娃,那天他把一条死长虫挂树枝上吓咱。大柱说,他画的是八炮,八炮在东地割草,看见旺二爷种的南瓜长得大,用镰刀把南瓜挖出一块,往里边尿一泡,又把挖出那块塞上,第二天去看,镰刀印已经长严,南瓜囫囫囵囵。二憨说,他画的是他爹,他今早吃饭时候打了碗,他爹脱下鞋就打他屁股,可疼。都说,你爹打你也不能骂你爹,他是鳖,你就是鳖娃了……

靠近水的地方,码成大片石头,都是圆圆的,像鸡蛋、鸭蛋、鹅蛋,像甜瓜、西瓜、冬瓜,没有更大的。石头上长满绿毛毛,像粘一层绒,还挂成缕的水草,像拴上绳子要拉它们一齐向前走。石头缝里,藏螃蟹,都小,指甲盖儿那么大。搬动石头就能捉到几只。捉螃蟹不为吃,为了玩,看它八条腿横着走,怪有趣。曾拔一棵野麻,用麻披拴四只螃蟹,让它们一起拉一只鞋当车,螃蟹不听话,四下爬,怎也不能把鞋拉走。

河里有鱼,最多的是窜白条儿。浅水处鱼都小,只能看见一条黑脊梁两个黑眼珠在水底沙上乱窜;用手去捧它,明明捧住了,捧出水一看,没有,早溜了。河里的鱼比荒滩的鱼诡诈。深水有大鱼。我们不敢去,去也捉不住。常有渔人驾船赶鱼鹰捕鱼。我们总跟着看,不敢离太近,怕鱼鹰把我们的脚丫子当成鱼叼了。那船,像两片横连着的柳叶,渔人手掂竹篙站在中间,并不用篙撑船,只靠双脚使劲让船进退拐弯。三四只鱼鹰,都瘦,毛稀拉拉的,撒在船周围,如果光游不扎猛子去水下捉鱼,渔人就用篙拍它,如果飞上船想歇息一下,渔人就用篙把它推下水。叼到鱼,就凫近船,丢进渔人擩它面前的长柄网兜。我们都诧异,鱼鹰真听话,逮了鱼,自己不吃,乖乖送给主人。后来才发现,鱼鹰脖子扎了绳,嘴里有鱼也咽不下。怪不得鱼鹰瘦,饿瘦的。不禁暗暗骂那撑船人,为啥不让鱼鹰吃饱再给你逮鱼?鱼鹰饿死了谁给你逮鱼?你恁厉害你会钻水里叼鱼?弄不好淹死你!天近晌午,渔人用竹篙把船扎水边,赶鱼鹰上岸晒翅。它们真该晒一晒,浑身湿淋淋的,能不冷?我们问,为啥不让鱼鹰吃鱼,那人说,鱼鹰滑,一吃饱就不逮鱼啦;成天叫它饿着,一下河就往水里钻。我们都不信他的话,鱼鹰生来就是逮鱼的,吃饱了不是更有劲?就像猫,吃饱也逮老鼠,老广从亲戚家抱回一只猫,一夜逮一百多只老鼠,吃不完,都放堂屋门后,一大堆,老广拾了一粪筐,倒进粪池里。

那天傍晚,火烧云把整个天空烧成金黄,河水反光,看着耀眼,石头仿佛金蛋子,沙滩上沙粒明明灭灭,好像掺了金屑银屑。孩子们都激动,在沙滩上一蹿老高,面向天空啊啊大叫。忽听一串鞭响,邻村一个长张飞胡子的老汉赶一群羊去河里饮水,顷刻间羊撒了半河,嘴都小心地伸近水面,慢悠悠饮啊饮。我们看见,水上几只羊,水下几只羊,只只都嘴对嘴喝水呢。喝罢水,羊上了沙滩,一半卧下,一半站着,嘴一张一合,倒沫哩。那老汉话多,挨个儿问我们爹是谁,外婆家是哪庄。一攀扯,他说,他是狗儿爷的老舅爷。大家都不信,他是狗儿爷的老舅爷,是我们啥?我们问他,沙是啥变的。他说,是石头变的。我们问,石头是啥变的,他说是山变的。孩子们都没进过山,只在晴天看见过天边起起伏伏的一抹灰蓝,大人说,那就是山。想不到高高的大山会变成平平的沙滩躺在宽宽的河岸,在沙滩上玩就也算在山上玩。可是,蓝色的山到底怎么变成了黄色的沙,我们都想不透内中的道理。老汉赶着羊群像赶着云彩去了,我们也回家。爬上河边的陡岸,见已经挨地的日头把我们的人影扯了几丈长,都像霎时间长成了大高个子。又向上蹿了几蹿,狗儿爷突然发话道,四儿、二妞、小改,你们仨都朝东看,俺男娃们撒尿哩。四儿她们笑笑地转过身去。小伙子们在岸边一字儿排开,向着好似鸭蛋蛋黄的落日,冲着铺天盖地的金光,尽情撒尿,凹腰突肚,比赛看谁尿得最远……

农民的孩子都是野孩子,都是乖孩子,自打稍稍懂事,就跑出去野玩,一玩半天,不须大人呵护。农民的孩子都不娇贵,吃粗食淡饭,穿旧衣破衫,照样长个子,即便饿一下,冻一下,也无关紧要,乡谚就说:“要想安然,常受饥寒。”农民的孩子是在黑土地上长大的,像黑土地上的庄稼一样,黑土地上的野草野树一样,长得泼实。农民的孩子身上都有一股野气,在大自然里更越发显出赤子的率真,和未被雕琢的童心。

河边有座龙王庙。庙不大,龙王的坐像塑得威武,头上的两只分杈的角赛似钢叉。龙王面前的两个夜叉龇牙咧嘴,面目吓人。孩子们去河里玩,从不进庙,看见神像害怕。二月二,总在庙前搭台唱戏。各家出粮食,凑一起请戏班子,每人一瓢高粱或玉米,小孩不出,鳏寡孤独不出。戏是给神唱的,也是给人唱的,总招引十里八村庄稼人来看戏;看戏的都给龙王烧香叩头。乡亲们说,正因为敬龙王,河才从不闹灾。夏天暴雨,河水漫滩,浪涛像成大群牛马挤满河,蹿蹿跳跳向南跑,从没有跑出过河岸,冲毁过庄稼。那年,水更大,在家里听一夜震耳震心的水声,天明去河边看,河水仍没出岸,倒看见从上游冲下来大树小树、麦秸垛、猪、羊、牛、屋梁、蒜辫子、棉被、鸡、擀面杖、门框、筐、篓……会水的都下河捞东西。光棍儿二爷看见一个女人手抓住一根杉木杆,一会儿淹进水里,一会儿露出头来,就游过去拉她,终于拖上岸,已经半死。女人在二爷家住三天才会走路。回老家一看,男人、儿子都被大水冲走,再无音信,就又回到二爷家,嫁给了救命恩人。她就成了二奶,为和别的二奶区别,娃娃们都叫她河里捞来的二奶。那次大水过后不久,八太爷对村人说,他从亲戚那里得知,往北五十里,也有座龙王庙,墙倒屋塌,多年没人修。神生气啦,报应他们,一场大水把几个庄子冲了,挖地三尺,庄稼地里能养鱼。光棍儿老二为啥拾来个媳妇?还不是他心善?碰见长虫也不打,说那是龙子。人操好心神帮助啊……

正月十五,河上放灯。那天,临河的各村,各家都用白面做一种叫“灯盏儿”的食品,碗底那么大,中间下凹,四边陡起,那模样,像小钵。蒸熟后,一半孩子们吃,吃罢“灯盏儿”,往后就得吃黑窝头了;另一半倒进香油,正中插上裹了棉絮的高粱篾当灯芯儿,去放河灯。放河灯是过年的最后一项活动。天擦黑,河边就站满了人,大人放,孩子看。吹着纸媒儿,点着灯芯儿,双手托着,小心谨慎稳稳放水面。河水漾漾流动,灯就晃晃荡荡漂走了。火焰儿像是怕冷,瑟瑟缩缩的。一盏盏河灯顺流远去,上游的河灯顺流漂来。满河都是灯火,闪闪烁烁,摇摇曳曳。河成了灯的河,成了一条长长的弯弯的闪光的带子。鱼啦虾啦一定也高兴,以为又是白天,又可以卜卜溜溜游动了。也有的河灯漂着漂着一仄歪,沉了,大家都说可惜了。也有人的河灯放水上就沉底,大家就笑这家女人手笨,不会做“灯盏儿”,这家女人就很没脸面。即便没了白面,也要用荞麦面做“灯盏儿”;高粱面、玉米面不行,放河上浸水,当即就泡酥了。即便油罐里香油已经很少,人舍不得再吃,也要放河灯;人吃事小,河上也漂几盏自己的灯事大。曾问奶奶,为什么要放河灯。老人家说,为了给河神照路。想必河神夜间也赶路,河神顺着河流走,黑灯瞎火,难免跌跌撞撞。或许河本身就是神,奔涌流淌,就是行路。人过年,也不能忘了河;放河灯,就是向河表示人的尊崇和虔敬。

在乡民心中,世间一切都具神性,山有神,水有神,土地有神,大路有神,一块巨石也有灵,一棵大树也有仙。万物都与神关联,对大自然的一切便都心存敬畏,竭诚崇拜,从不亵渎,从不破坏,乡村便完整地保存着自然。农耕文明,自然经济,和远古留下的自然环境相处得融洽。

村庄外是田野。各家的地组成田野。大凡每个村庄周围一里二里以内的土地,都属于这个村庄。也有“飞地”,旺二爷有一亩半地在邻村的地块中间,耕种不方便,庄稼常被偷,而且邻村人犁地时常常越过界石,把他的地犁去一犁半犁。他生气,可也没办法。那是祖上留下的。据说,几代以前,邻村一个赌棍赌博时输给旺二爷先人十两银子,以地抵债。那地南头低,地名“耷拉头”。祖上留的田产不能卖,卖了就要落骂名。

田野开阔,田野上的天空广大。但庄稼人的生产活动,都在村庄周围一里二里以内,平时很少外出,并不关心外面的天地。孩子们去地里玩,或放牛、拾柴、割草,也从不走进邻村地界,好像离开本村的地就不安全。孩子们熟悉本村的地像熟悉居住的村庄一样,就连哪块地里有一棵野生的西瓜,哪个坟边有一墩酸枣棵,哪条沟里有蚂蚱,哪个地头有扫帚苗,都清楚。

田野里景致好,春日的青翠,夏日的蓬勃,秋日的斑斓,冬日的简淡,早晨霞光下的清新,正午烈阳下的热烈,黄昏落照里的苍茫,夜晚月光里的朦胧,一年四季,一日四时,都不重复,农民和时令一块儿改变着田野的形象和色彩。但农民似乎从不欣赏风景,更想不到田园的美学价值。他们也看朝云暮霭,不为审美,而是要根据经验判断天气变化,决定自己的农活。他们也看麦田的金浪,秋田的绿涛,不是因为好看,而是要根据长势推测将来的收成。孩子们去田野玩,倒常常看风景。童心和自然本来就不隔膜。儿童眼中的世界总是美丽。一碧万顷的麦田里,却长出一丛油菜,黄花正开,老远看见,像那里放着一堆闪光的金子。高粱熟了,沉甸甸的穗儿齐刷刷高擎,好像谁用大笔在天地之间抹了一道重重的枣红。别的秋庄稼即将登场,荞麦才开花,白茫茫一片,在田野上分外显眼,像那块地落了一场大雪。二月八月,看巧云。天高地阔,云彩又多又活泼。孩子们常把云彩比绵羊,也说像人、像狗、像马、像猴、像鸡、像老鼠……狗儿爷说,那块云彩像赖娃他爹,我们一看,真像,赖娃他爹脖子上长瘿,葫芦那么大;一会儿就不像了,像癞蛤蟆。三月九月,看雁阵。大雁斜斜排成一队,我们叫大雁抬扁担。一只头雁领两队大雁,就叫抬两根扁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一根扁担是“一”字,两根扁担是“人”字。狗儿爷则一直不知道,他没上学,临老还是文盲。

鸡上窝时候,狗儿爷对我说,明早跟五驴逮鹌鹑。我好喜欢,逮鹌鹑好玩,最后还能落一只自己养。五驴我当面叫五爷,背后叫驴五爷,为了和别的五爷区别。他爱玩鹌鹑,斗鹌鹑,善逮鹌鹑;养过一只“红头”(头顶毛色暗红的叫“红头”),曾叼败过村里人养的所有鹌鹑。装鹌鹑的布袋掖在腰里,常去人多的地方掏出来把一把,抚抚前额,捋捋腿爪,很是得意。睡梦里我还想着逮鹌鹑,天不亮狗儿爷就叫我起来。月儿弯弯,像个秤钩,钩在弯腰槐树的横枝上。驴五爷背着网,拿一根竹竿,竹竿上系一个鸟笼,笼里一只母鹌鹑。那母鹌鹑即囮子,农民叫“游子”,它的叫声能吸引来公鹌鹑,会斗的都是公鹌鹑。在一大块黄豆地里,驴五爷插上竹竿,鸟笼吊在顶端。把那面几丈长二尺宽的网横拦地南头。嘱咐我们不能动,不能说话。不一会儿,母鹌鹑就叫了,吐咕嚓,吐咕嚓,叫声粗涩而洪大。听到呼唤,大概附近的公鹌鹑都正渐渐趋近。东天边已经发白,白如鸭蛋皮那样的颜色。白色慢慢扩大,又慢慢变为杏的颜色,柿的颜色,桃的颜色,枣的颜色。天空则由灰暗慢慢变蓝,从浅蓝到深蓝,浅蓝时候星星就落了(我常傻想,太阳落进西天边,星星落哪里了?如果掉到地上为啥捡不到呢),深蓝时候月牙儿惨白,像谁用指甲在天上掐了个印儿。日头还没露脸儿,它的胡子先伸出来,硬硬的,老长老长;心想,亏得星星落了,要不,一定能扎住星星。驴五爷叫我们每人拿一根高粱秆,从地北头向南打,边打边吆喝,为了把鹌鹑轰进网。轰到地头,见有十几只鹌鹑已钻进网里,正扑扑棱棱飞,却不能脱身。我们都兴奋,就去捉。驴五爷说,你们别捉,它那嘴叼住可疼。他自己捉,捉一只就拿眼前看看,母鹌鹑一律放掉(一共网住三只母的),公的相不中,也放了。我们舍不得,他说,母的要下蛋,公的要配对,都逮来,鹌鹑不就断种了?到最后,给我们一人一只,他也留一只,说他那只是胡子嘴,有性,叼起来泼。猛抬头,看见太阳刚刚出来,好像就是从东边村子的后面拱出来的,红黄色,像腌了半年的咸鸭蛋的蛋黄,很大,比升上天空的太阳大几套。庄稼地里挂满露珠,草叶上挑着露珠,滴滴溜溜的,都带彩,细看,每个露珠里都有一个太阳。我们的裤子、褂子、鞋子都被露水打湿,心想,一定碰碎了一千个太阳。原野罩一层透明的雾,淡紫色的,丝丝瓤瓤,飘飘浮浮,恋着地面,并不升空。风也染了淡紫,吹人脸上柔柔的,凉凉的,如猫儿舔。雾中的禾苗、草叶都湿漉漉的,像刚在水里涮过,洁净,支棱,正攒着劲儿生长。

那是我头一次看到田野的黎明,田野的日出,头一次知道田野的早晨那么好。

刮一天东北风,刮得糊窗户的桑皮纸一鼓一鼓,几乎撑破,刮来满天黑不黑灰不灰的云,像是就压在树梢上。狗儿爷约我去拾风刮掉的干树枝,抬头看看天,他说,这云彩像七猴儿的被子。七猴儿的被子,从没拆洗过,被面被里已是一绺一绺的,被套好比剃头匠的挡刀布的颜色,又脏又臭。那次小伙伴们在他门前玩,他拿出来摊草地上晒,一下子把大家都熏跑了。狗儿爷又说,天造雪哩,一下雪就能穿妈做的新棉裤了。天快黑,风霎时住了,雪成疙瘩成片往下掉,顷刻间门前的柴草垛胖了许多。吃罢晚饭,雪已经埋住捶布石。黄狗去院里撒尿,进屋成了白狗。

第二天,却晴了,晴得天上连一根云彩毛毛也没有。狗儿爷叫我去地里看雪,同时又跟了一群娃娃妞妞。雪有大腿深,走不成,连滚带爬出了村。朝野地一看,呀呀,噫噫,一片白,一直白到天边,白得没一点儿杂色,想不到那么脏的云能造出这么白的雪。比白面白,比白糖白,狗儿爷说比栓子媳妇的脸白;栓子媳妇细皮嫩肉,脸似梨花瓣儿,是方圆十几里的人尖儿。高地没了,洼地没了,沟没了,路没了,原来看得见的邻村也没了影踪。雪把地上一切都盖住,像一条大大的棉被把田野和村庄统统捂在下面,好似只有我们这一群娃娃妞妞站在上面。朝远处一看,我才第一次知道地真大,地边挨着天边,天多大地也多大,圆圆的地上扣着圆圆的天,扣得严丝合缝;地白天蓝,世界十分简单。原来只知道天大,地嘛,不过就是村庄周围那一块块高粱、绿豆、红薯、芝麻……太阳升高,雪地成了一面镜子,照出金光银光,光很强硬,看着刺眼,大家两眼都挤成了一条线。乡下孩子不堆雪人,只爱雪的自然状态,只把雪当成雪,从不会把它弄成别的什么。乡下孩子也不打雪仗,不想把雪搦成疙瘩向别人身上砸,砸头上疼,砸进衣领冷。乡下孩子只会在雪地上走一走,爬一爬,滚一滚,粘一身雪,一拍就掉了。乡下孩子对雪亲,只有这种亲法。狗儿爷双手捧起雪,让雪粒从指缝往下漏,同时感叹道,这雪要是白面该多好,咱们都能天天吃白馍。白馍比高粱面窝头好吃,可穷人家一年吃不了几天白馍。四儿说,这雪要是白糖该多好,咱们喝茶都能放进去一把,可甜。她喝过糖茶,才想到白糖,我们都没喝过,不知道白糖有多甜,抓把雪舔舔,凉凉的,不甜。乡下孩子看见什么都会想到吃物儿,不是嘴馋,而是农家的饭食确实粗淡。

童年是绿色的,惟独那场大雪在记忆中留下一片永不消失的洁白。还记得一次烧毛豆。烧毛豆就是把将熟的黄豆连棵拔来,堆成一堆,添上些干草,点火烧,烧罢吃豆。豆儿好吃,烧的过程更好玩。

那次,狗儿爷、大乖、二胖、小坠、四儿和我,在河边玩,玩腻了,都说,烧毛豆吧。得先去拔豆秧。深秋,高粱、玉米、绿豆、芝麻都收了,空旷的原野上还留有片片金黄,这儿一片,那儿一片,灿烂在黑土地上,蓝天底下。那就是黄豆。黄豆晚熟。晚熟的黄豆在萧索的田野里渲染着暖意。旁边就有三间房那么大一片,豆叶落了大半,豆荚仍然泛青。大乖说,是他家的,不能拔。不远处也有,打麦场那么大一片。二胖说,是他家的,拔了他爹知道要打他。近河那一小片,两张床那么大,是我家的。我说,我家种得太少,拔几回就没了。我们三家,都是穷人,种黄豆为了做酱豆,酱豆当菜,要吃大半年的。狗儿爷家更穷,不种黄豆,只种辣椒当菜。小坠说,那就拔他家的,他家种得多。他是四儿的小哥,和四儿一个爷爷,不一个爹娘。他家人口多,稍远处一大块地种的全是黄豆。我们都不敢去拔,怕碰上他爷爷,挨训。小坠说,爷爷不训人,见小孩光笑。说着,领上四儿去拔,拔了抱回来,堆了一堆。他家的黄豆长得好,豆棵上豆荚一嘟噜一嘟噜,毛茸茸的,很肥。没火,小坠就回家拿,小兔儿一样跑回村,一会儿又跑回来,累得直喘气,拿来了火柴。只他家有火柴,那时管火柴叫洋火;我们家都用火石火镰打火。点着豆秧,冒起一股灰白的烟,直直蹿上天空。豆棵烧得咔咔啪啪响,响声很脆,很热闹。伙伴们围着火堆蹦啊跳啊,叫啊笑啊,真是乐死人。豆棵着完,响声渐止,地上留下一堆青灰。便都脱下棉袄、夹衣,在灰堆上扇,扇得青灰四扬,火星乱飞。扇罢又用嘴吹,六个人蹲一圈,屁股撅着脸朝地,闭着眼使劲吹,都吹一鼻子灰。吹到最后,地上只剩一层豆儿,有的黄,有的褐,有的已经烧黑。便围着拣豆儿吃,嘴里咯咯嘣嘣响,越嚼越香,直香到胳肢窝里。吃罢豆儿,用手背擦擦沾了黑灰的嘴,一个个躺在河边的斜坡上,看天上南飞的大雁,东一句西一句说话儿。不知怎的,说到长大干啥。狗儿爷说,长大当兵,当兵的吃的杠子馍鞋底那么长。大乖说,长大打铁。他外爷就是铁匠,在街上开个铺子,他每次去,都有肉吃。二胖和我都说,长大后使牛,种庄稼。四儿没说,女孩家不存在长大干啥的问题。只小坠说,上学,去外边做事……

不久,斗地主,分田地,小坠和四儿的爷爷被斗了,地被分了。孩子们在一块儿玩,他们兄妹俩再也不敢走近,孤孤地站远处看,食指塞进嘴里嘬……

长大后,狗儿爷一直种地,一直打光棍儿,最后是“五保户”。大乖长到十四岁,去河里洗澡,淹死了。二胖长大后,在本村当干部,当了三十年,去年秋后,得癌症死了。小坠十几岁就学成木匠,技术很高,四十岁上才娶老婆。四儿给她的亲哥换媳妇,嫁给了三十里外的一个傻子。这些都是后话,不提也罢。

童年的小伙伴们似乎都没有实现童年的意愿。

为写这篇长文,昨夜很晚才睡。睡下也不宁帖,心里总想着童年的故乡,童年的伙伴。平明醒来,忽听杜鹃叫,叫的仿佛就是“不如归去”。是的,不如归去。但是,归去不得。即便回到故乡,物非人也非了。我知道,村庄已不是儿时的村庄,荒滩早没了,那里挤满数十户人家,树林早没了,那里盖满凌乱的房舍,儿时的西河已瘦成一根筋,死血一样的黑水养不活鱼虾,儿时的田地经过五十年的变故,早换了模样。儿时的小伙伴死的死,老的老,即便得见,只有叹息,当年的快乐全留给遥远的往昔,再也唤不回……

2001年1月13日改定于宛城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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