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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土地梦

我出生在乡村,吃农家饭长大,穿粗布衣成人。离开乡村,住进城市,已经多年,但根仍在那里,骨子里仍是一个乡巴佬,就不禁常常想起乡村。想到乡村,总思绪纷然。想得最多的是土地,就连梦中也常常出现故乡的黑土地,黑土地上的庄稼,和侍弄庄稼的父老乡亲。

故乡的黑土,粘人脚,也系人心。

想起土地,总首先想到父亲。

父亲是农民,父亲的父亲,也是农民。祖宗八代,都是农民。故乡在南阳盆地正中,好大的平原一直延展到天边,田畴相连,阡陌如网,但属于我家的土地只有一小块,自古以来,按四亩半交纳皇粮。地当中,却有二十四个排列有序的坟,占地将近一亩。拢起的黑土里,埋葬着列祖列宗的骨骸。老祖爷的坟前,有一通石碑,立碑的时间是“大清康熙六十年桂月谷旦”。那年,为公元一七二一年,也就是说,这片祖茔,传到父亲手里时,先辈爷爷起码已经耕种了二百年。二百年啊,二百次春种秋收,冬种夏收,远远多于二百次的犁耙耥耩,锄耖耠耪,运粪肥,打坷垃,扒墒沟,拉庄稼,先人的脚印应是重叠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踩出一册无字的史书。先人的汗水应是把每一寸土壤都浸湿了一遍又一遍,使黑土分外黝黑,隐隐地透出咸味。地里的每一颗团粒中,都饱含祖宗的艰辛。

在那块仅有的土地上,父亲精耕细作,付出了全副心血和气力。

忘不了一个夏日的傍晚,无风,气闷,霞光似火,把天宇烧得通红,把地皮烤得炙人。父亲在酷热中犁地(刚收罢小麦,犁起来种红薯),为了尽量犁深,一手扶犁杖,一手狠压犁辕,腰弯如弓,头向前伸,胳膊上筋肉暴起,满脸汗珠往下掉,满背汗水往下流,汗都被日色涂上了血红。他身后翻起的土垡子,好似大风刮起的深水的波浪,反射着殷红的强光。那时,我是光屁股娃娃,正在祖坟前的石碑旁坐着,一边用采来的狗尾草编小狗,一边看父亲犁地。每看父亲,总被霞光刺得眼酸。只见父亲、犁、牛构成一组剪影,在展开的黑土地上缓缓移动,背景是天似穹庐,赤云峥嵘,空中充满带着无限热力的红光,仿佛充满希望,又充满无奈。时隔五十年,那情景好似仍在眼前,仍然鲜亮,仍然沉郁,而且更使我情感激荡,心灵震颤。如今回想,假若把那景象画成一幅油画,或拍下一帧摄影,一定会是一件经典作品,不仅能表现中国农民的坚毅、勤勉,对土地的深深依恋,对生活的孜孜追求,而且具有文化意义,足可为延续数千年的农业文明传神写照。

常想到,士农工商四类人中,惟农民人数众多,惟农民最为吃苦受累。西汉政治家晁错,在呈给汉文帝的奏折《论贵粟疏》中,描述当时农民的生存状态道:“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不得休息。”不仅是当时,历朝历代皆如此,直到现代,乃至当代,农民仍然那样讨生活。付出很多很多,得到很少很少;农民的生活水平,在国人中是最低的。他们似乎并不奢望吃珍馐美味,穿绫罗绸缎,住高楼大厦。他们只要求有土地可耕种,交罢赋税,还能填饱肚子就行;填不饱,能“瓜菜代”,能吃上糟糠榆皮也行。只要能活下去,决不扯旗造反,甚至,即使饿死沟壑,也不犯上作乱。正是亿万农民的默默劳作,才支撑起一个又一个封建王朝。农民用血汗养活了皇帝和官府,皇帝和官府却常常忽视农民的生存状态,乃至死活。虽如此,农民仍然沉默。

父亲从未抱怨过庄稼人太难,也从未表示过对“上头”的不满。

有一个名声很臭的外国人,在中国经见一些事情后,说过一句大致不差的话:“我发现,中国人出奇地好治理。”他说的,当然主要指农民。好治理,是长处还是短处?这样的农民,可敬还是可悲?

父亲老实本分,除了种庄稼,没别的能耐,除了在自己的土地上干活,没别的喜好。他最倾心的是土地,最难心的是自己土地太少。四亩五分祖茔地,即便拼上性命耕种,能有多少收成?更何况,土地给人的,并非只是衣食,还有心灵的慰藉,生命的依傍;后者,似乎更重要。有了土地,心里才踏实;只有在土地上,才能实现生命的价值。只那么一小块土地,父亲实在不满足。他有的是力气,再多的土地也能种好。

父亲最羡慕东庄孙员外。孙家有十八顷地。父亲说过一个故事:那年秋后,人们在地里捉野兔,孙家少爷说,谁能把兔子赶到别人地里捉住,赏谁一壶烧酒。长工们就奋力把兔子往远处赶,直追得兔子耗尽了最后的体力,趴下不动,才捉到,但那块地仍是孙家的。父亲还说,孙家最大的一块地整整四顷,三里半长,扳茬子犁地,最快的牛一大晌也只能犁五个来回。父亲说着,脸上含笑,眼里放光,显出无限神往。孙家是地主。我敢肯定,父亲也想成为地主。在他心中,一定有一个终极目标,或者说有一个美丽的理想;他极欲拥有的土地,纵然不是十八顷,也决乎不是十亩八亩。

任何一个真正的农民,都想拥有更多的土地。不想成为地主的农民,不是地道的农民。不想拥有更多土地的农民,不是有出息的农民。

父亲一直想买地。他说,太老爷在世时,我家有九亩半地,因为输了一场官司,被人霸占去五亩。那五亩,在村东,紧靠小河,呈月牙形,地名“月牙池”,种小麦长得好,秋庄稼常受淹。太老爷临死,仍不忘那地,弥留之际,一再念叨:“月牙池啊,我那五亩沙土地呀……”咽了气,眼还不闭。父亲说,他父亲,他爷爷,都无能,干一辈子,还是那四亩半地,连一分一厘也没添;要不是先辈传下那块祖茔地,还不去讨饭?

父亲一直思谋着买地。他说,起码先买五亩,够上太老爷在世时的数,也一直为买地做准备。那年头,不能放钱,钱越放越不值钱,只能放粮食,粮食永远是粮食。除了大忙天,从不吃馍,入冬以后,一日两餐,省下粮食囤起来。母亲纺线织布,卖了布,也籴成粮食。全家人吃稀饭,穿旧衣,糠糠菜菜,缝缝补补,过寒俭日子,为的是买地。每多囤一斗粮食,就多了一分希望。我坚信,每天夜里,父亲都做着土地的梦,梦中的土地,已不是四亩半,而是九亩半,甚或更多更多……

当父亲站在自己的地边举目四望时,他一定会因自己地少而羞愧,一定会想到那么多好地都应当一块块归于自己,不是抢来霸来,而是用自己种出省出的粮食买来。

农民对土地的占有欲,和老牌的资产者对金钱的占有欲似乎同样强烈。

买地的事,一波三折。

有一个绝了后的老奶奶要卖地,卖了地,去住闺女家。但是,价太高,买不起,父亲十分遗憾。于是,就更加节俭,从碗边牙缝积攒粮食。过年只买一斤肉,为了祭祖宗,只杀一只鸡,为了祭灶神。母亲夜间纺线,常常到五更鸡叫。纺车儿的嗡嗡声绵绵不绝,如一支满含苦味的长长的歌谣。

有一个赌鬼要卖地,卖了地,还赌债。价不高,但父亲不敢买,那人是村中一霸,曾一把火烧了老成爷的麦秸垛,因为老成爷没借给他钱。父亲最怕恶人,怕给了他粮食,他不给地。偏偏就有人买了,拉去粮食,当即立了契约。父亲非常后悔,一再埋怨自己,骂自己胆小。在很长时间里,一提起那事,父亲就叹气。一声声长叹,痛苦而深沉,好似那永久的悔恨将折磨他一辈子。

一九四八年春,本村一家地主要卖地,卖三十亩,说是儿子在开封念大学,急需一笔学费。地价很低,两石小麦一亩。父亲立即决定买五亩。就把家里陈了多年的小麦全部拉去,把玉米、高粱、谷子、豌豆、扁豆、芝麻都折成小麦拉去,一个粮食籽也不剩,只留半窖红薯,两筐芝麻叶;还不够,向亲戚、近族又借来两石五斗小麦。验了界石,写了文约,那地就是我家的了。父亲说,真便宜,像拾的一样。还说,如果能借来粮食,应当把那三十亩全都买下。那几天,父亲很兴奋。他的眼前仿佛已经铺开一条金光大道,走下去,一定能走出人生的辉煌,实现多年的梦想。我相信,在梦中,他已经是一个地主了,他的土地,决不是九亩半,也不是只买了三十亩,而是更多更多。我相信,即使父亲真的成了地主。他也不会好逸恶劳,坐享其成。他会在自己的土地上出更大力,流更多汗;出力流汗种庄稼,是他生命的需要,闲一会儿,就难受。如果因为活儿干不完,雇了长工,他也不会苛待长工。种田人最有同情心,最能可怜种田人。当时,我们村有两家地主,都是东家领着长工干活儿。锄地,收麦,都是东家走在前头。大忙时候,东家吃白面高粱面各半的花卷儿,给长工蒸白面馍;东家吃辣椒、豆豉,长工的菜里总有腥荤。地主娘子去地里送饭,总先给长工盛稠稠一碗。父亲解释说,长工给你干活,对他不好他能给你出力?你是给自己干活,再累再苦也应该。父亲还说过,那两家的地,都是省吃俭用买来的,都是三亩五亩积少成多的,历经几代,才置下那份家业。父亲一定是从他们那里得到启发,才发愤买地的。现在回想,那两户地主的模样,和我的父老乡亲没有丝毫不同,远不是我后来从小说中、电影里、图画上看到的地主的可恶形象。我认定,父亲如果成为地主,也不过和村里那两家一样,他决不会成为韩老六、黄世仁、周扒皮。

我不相信,勤劳善良的庄稼人会一下子变成残酷无情的剥削者。

新买那地,在村北,地名“桃花张氏坟”。农村的地,块块都有名,“老虎背”、“瓦刀把”、“鲶鱼沟”、“耷拉坡”、“独杆轿”、“举人冢”、“蛤蟆坑”、“马相公桥”、“赵铁匠岗”、“闯王杀人场”……有一块又窄又长的赖地,叫“李狗他妈的裹脚布”。不同的地名,展示着不同的地貌,不同的人文景观,往往,还牵扯着不同的地方掌故。曾想,如果每个村庄都编一本《地名志》,一定是丰富多彩的,很有地域文化价值。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修“大方田”,才破坏了旧日土地的格局。代代袭用的地名,辈辈传诵的掌故,大都被埋进黑土之下。

那“桃花张氏坟”,内中就有一个沉重而又悲惨的故事。

说是很久以前,本村有个娘家姓张的媳妇,十八岁嫁来,长得漂亮,脸如桃花瓣儿,为和其他姓张的媳妇区别,村人呼为桃花张氏(那时候,女人都没名字,从来就使不上名字)。婚后第二年,生一子。第三年,男人去汉口贩布匹,船沉汉江,人和货都没了。家里的地只能靠公公耕种。公公年老,拼上命干,终于累死;死前,对桃花张氏说,再难,也要守住孙子,孙子是一条根,再难,也要守住土地,没了地,根没处扎。紧接着,天大旱,庄稼颗粒不收。家中存粮已经不多,婆婆为了媳妇、孙子能活下去,喝猫眼棵水自尽(猫眼棵,一种有毒的野草);死前,对媳妇说,再难,也得守住孙子,再难,也得守住土地。桃花张氏以柔弱之躯,顶立门户,扶犁放磙,其苦其难,可想而知。很多人劝她带上儿子改嫁,目的是想要她的地。阴阳先生说,那块地下,有个金蛤蟆,半夜子时,在地当中跺一脚,能听到咯哇咯哇叫声,确是风水宝地,最宜做阴宅,谁能占住,后代富贵无穷。桃花张氏决不改嫁。土地就是依靠,儿子就是希望。不料,儿子八岁那年,突发急病,顷刻死了。桃花张氏哭罢儿子,又去自己的地里哭,哭得天昏地暗,声嘶力竭,终于呕出一摊鲜血身亡。乡亲们就地挖坑埋葬了她。坟是扁长形,寡妇的坟不能拢成圆的。不久,坟上长出一棵苦楝树……

父亲买下那块地时,坟早已不存,地名还在用。乡亲们常常说起那刚强的媳妇,苦命的女人。

记得,父亲第一次领我去“桃花张氏坟”,是在一个早晨,满天瓦片云,都是柿红色。路边的草叶上,挑着露水珠儿,霞光把颗颗露珠儿都染成了金豆豆儿。父亲大步走,我在后边一路小跑。他的头顶、肩上,闪着耀眼的金光。到了,他引我在地四周转一圈,特意指明界石的位置,意思当然是让儿子把新买的地记住,将来接他的班,永远耕种。他走着,不时拾起地里的礓石、碎砖、瓦片,远远地扔向地边的沟岸,不时把地里的杂草拔掉,把根上带的土甩净,放进肩上背的粪筐。地里种的小麦,是连青苗一起卖的。麦苗黄瘦,稀稀拉拉。父亲说:“真是糟蹋了地哟。咋能这样种庄稼。”他抓把土,看看,闻闻,又放下,说:“这地薄哟。不上粪,咋能肥?地有良心,你不坑它,它就不坑你。你操心伺候它,它就尽力给你出粮食。人糊弄地皮,地糊弄肚皮,受亏的是人自己……”

我印象中,父亲说过很多关于土地的话。那些话,吐露了他对土地的深挚的爱,独到的理解,甚至还有不少形而上的思考。父亲如果识字,很有资格撰写一篇关于土地的论文。故乡的黑土地,不只出产五谷杂粮,也培育乡土的文化和哲学。我常诧异,古代的那些思想家,何以对虚无的天那么感兴趣,对实在的地却总是漠然。从老子、孔子、庄子、荀子以降,都对天说了那么多玄奥艰深的话,而对土地却很少道及。个中原因,怕不只是天的空远缥缈,宜于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还由于他们对脚下的土地缺乏了解,对农耕之事没有体验,在《论语》里,荷蓧丈人不是曾质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吗?

为了新买的地由贫瘠,变肥沃,父亲一有空暇,就拾粪。特别是每天早晨,天刚亮,就起床,到日头胡子伸出地面,就转遍了全村。他拾粪有经验,知道猪狗、没拴的牛犊、驴驹会把粪便留在什么地方。我家的粪坑总比别人满,粪堆总比别人大。那时候,家家拾粪,连地主家的老爷子也拾粪。赶集,看戏,走亲戚,都背着粪筐。从地里回村看见车路上有一坨牛粪,都要脱下鞋子用手插鞋里捧回家。在农民心目中,粪并不臭,并非脏物。特别是沤成的粪肥,实在含有醇厚的酒味,令人愿意亲近。直到“文革”时期,仍有人拾粪换工分。那时提倡村干部背粪筐。我曾在公社召开的大会上,看到数百个粪筐汇集一起的壮观景象。那年头,有很多荒唐事,这事却不错。如今,几乎无人拾粪,粪筐难得一见。村干部都西装笔挺,皮鞋明净,如果背上粪筐,就很不般配,似乎也很滑稽。村庄的空地上,就到处撒满牲畜的粪便,发出臭气,招引苍蝇,任屎壳郎团成圆圆的蛋儿,悠悠地推。而土地,则因为化肥过量,老是板结得死硬,鳖盖一般。

新添五亩地,父亲身上添了百倍力量。

看父亲的精神状态,我看出他有信心也有能耐实现多年的愿望。

殊不料,只过几个月,天下变了颜色。这时才知道,那家地主急急卖地,是由于上大学的儿子来信,说共产党马上就要成功,必须马上卖地。父亲只一心关注土地,哪能知道外面的消息。

不久,划分成分,开始土地改革。假若没有“桃花张氏坟”,我家应是贫农,至少能再分得五亩地。结果,我家是中农。父亲并不后悔。他说:“拿粮食买来的地,种着心里踏实。一个钱不花,人家的地就成了自己的,世上哪有这事。换一根针也得一把头发哩。”对那些贫农,父亲并不羡慕,反倒十分鄙视。地主有啥罪?地是祖上传下的,花钱置买的,撕开脸皮斗人家,平白无故分人家家业,那算啥本事?

父亲不知道也不认同关于阶级、阶级剥削、阶级斗争的理论。他只认定,地主也罢,贫农也罢,都是靠种庄稼吃饭的人。

依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中的论述,父亲的思想及表现,确属中农;若定为贫农,就很不准确。我们村,大半是中农,大部分农民和父亲一样。积极参与斗地主的贫农不多,他们中勤恳老实的人更少。所以,在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就有“痞子运动”的说法。还是在这篇名文里,有一句名言:“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农村的革命对象只能是地主,革命的目的只能是从地主手里夺得土地。无地或少地的贫农,所以积极革命,说到底是为了土地。共产党所以得到贫农的拥护,主要原因是承诺并实行土地改革。

贫农以革命的手段夺得土地。父亲只愿意用自己的劳动,积累财富,扩大土地。这是父亲和那些贫农的重大区别。

当时怎也想不到,所谓“中农”、“贫农”,并不只意味着能不能分得土地,而是一个长期有效的政治定位。那个中农成分,就为父亲在村里固定了恒久不变的难堪的位置。贫农是依靠力量,中农是改造对象,改造是通过多种名目的斗争进行的。在后来的一连串的政治运动中,父亲就理所当然地不被信任,常常挨整。当时更想不到的是,那个中农出身,狠狠地影响了我大半辈子,从上学,到工作,都被视为落后分子。“文革”伊始,即被揪出,在没完没了地写检查时,就不得不没完没了地深挖中农出身的阶级根源。我曾抱怨父亲:“你硬是用十石粮食买来个中农!”父亲并不辩解,只频频叹气,眼里闪着凄楚的泪光。那时候,我太不理解父亲,不知道他心里更难受。这些,都是后话,不提也罢。

土地改革刚刚过后那几年,农村安定。父亲最满意的是,新社会,没土匪,天下太平,可以专心种庄稼,没捐税,只交公粮,公粮并不多,交一匹土布也行。

父亲拥护共产党。堂屋里原来敬奉灶神的地方,贴上了毛泽东主席的画像。

家里的粮囤又大了。多余的粮食使父亲的土地梦死灰复燃。世道变了,父亲没变,对土地的占有欲并未消减。他或许认为,在新社会,更容易置得大量土地,实现多年的梦想。

碰巧,又有人卖地,卖四亩。那是个贫农,卖刚从地主那里分来的地,地名“百石仓”。那地土层厚,地力足,一脚榨出油,最能打粮食。卖地那人好吃懒做,成天趿拉着烂鞋到处游逛,每天都得喝半斤酒。地里草比庄稼旺,打的粮食不够换酒肉。因此,才卖地。那时,上级准许土地买卖。父亲拿出家中全部积蓄,又借一笔钱,买下了。买地的契约上还盖了区公所的鲜红大印。

那天黄昏,父亲领我去“百石仓”,进地惊起一群觅食的乌鸦,扑棱棱飞上高空,踅两圈,带着风声飞回村庄。父亲以主人的姿态,骄傲地站地当中,久久地端详脚下的沃土,一再说:“好地,好地……”我看出,他是那么强健有力,那么心高气壮,他的热切追求一如往昔。那些天,他一定十分舒心。他或许已经看见了前景的灿烂。他好像就不知道累,忙了一天,夜里还剥麻,拧牛套,绑扫帚,编筐编篓……到驴吃完一槽夜草才睡下。天将亮,就又起床喂牛。

劳累中,父亲的日子过得充实。他在心里,正一笔笔描绘着那幅憧憬多年的美丽的画。

一九五三年,作家老李准发表了他的成名作《不能走那条路》。其实,真正的农民,谁不想走那条路?那是当时惟一一条发家致富之路。父亲就是一个宋老定。不同的是,宋老定在作家的勉强安排下,最后转变了,不再买张栓的地,父亲则始终没有转变。

父亲是种地的行家里手,有一肚子庄稼经;对政治则全然无知,他根本不会意识到,还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顷刻间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使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在“百石仓”第一次种的玉米刚出棒儿,陡地,就来了个农业合作化运动。各家的地都要充公。父亲迷惑不解,惶悚不安,好似大祸临头。他想一千遍也难想通,明明是自己的地,竟然转眼间就不是自己的了。无论地多地少,地好地赖,不容分说,就统统合一起了。他实在琢磨不透其中的道理。

他迟迟不愿入社。不光是他,那么多贫农也不愿入社。只有那些缺劳力、没耕牛、少农具的人家才积极入社。

不入不行,不得不入。父亲是最后一个被强拽进社里的。那是一个暗淡无光的日子,撕心裂肺的日子。那是父亲一生中遭受的最严重的一次打击。交出了土地证,牵出了牛驴,拉去了铁轮车,连喂牛的木槽,盛料的水缸,拌草的枣木棍,也都立即成了公物。父亲一下子没了魂,也没了劲,怔怔地蹲院里的捶布石上,表情忧伤,两眼茫然,看着一下子空虚了的家,久久无语,好长时间不能站起。他无力抗拒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的眼泪正向肚里流。

父亲的土地梦彻底破碎、寂灭。

伴随父亲后半生的必然是沮丧、失望和有力无处使的郁闷、凄怆。

过了十年,又过十年,二十多个寒暑过去,父亲一直给生产队喂牛驴。在低矮简陋的牲口棚里,他度过壮年,进入老年。那么挚爱土地的人,一时一刻也不想离开土地的人,却不愿再去亲近土地。他不是不想去地里干活,实在是不忍看见人们把农活干得那么马虎潦草。他说:“那是欺负地哩,作践地哩!”他容不得对土地的丝毫怠慢。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他和土地没有联系,也没有故事。他的心一定很凉。

就在生产队即将散伙时候,父亲病了。躺在病床上,听到了又要分田单干的消息。他说:“又有地了,干不动了……”说着,泪眼汪汪。

那一刻,他的土地梦或许又在心中一闪,随即黯然消逝。

正是在划分责任田的时候,父亲去世,带着终生的遗憾,带着早已破灭的土地梦,被埋在祖茔一角。下葬时,那块祖宗耕种过二百多年,父亲耕种过二十多年的土地,已经分给当年卖地的那家地主的后人。如果父亲生前预知这个结果,他将更加痛苦……

戊辰岁暮改定于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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