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带儿女还乡。扫墓毕,在远房侄儿家吃饭。饭后,儿女要回自己家看看。过一条新修的路,绕两座院落,一片疏林,就到了我们自己的家。家已空,算不上家,只能说是旧居。原有的盆盆罐罐,筐筐篓篓,父亲用过的农具,母亲用过的纺车儿、枣木的织布机,都没了。黑土和草根打成的院墙,早被二十年风雨侵蚀倾圮,只看见礓石砌就的墙基,上面积了蚯蚓拱出的土粒,蜗牛爬过留下的白印。老屋犹在,门落锁,锁已锈。十三格的木窗,木质已成铁灰色,蜘蛛密密结网,织成一层纱。门口的地上,无人的足迹,有干了的绿苔,枯了的野草。
儿女年轻,却也感伤。他们生在城里,满周岁,次第回来跟着爷爷奶奶,待上学,才返城。在这里,有他们早已消逝的童年。那时是娃娃妞妞,如今已长大成人。他们都没说话,只默默满院察看,似要寻觅当初的遗留。好像找不到,一切都被岁月消解遮掩。他们的爷爷奶奶,已先后魂归村外的黑土地;人去了,昔日的生活也去了。家只剩下外壳,凭回忆怎能把它填满?愈是回忆,家愈虚空,旧时的景象愈是遥远。一番回忆,只引出长长的叹惋。
我也无言,久久在老屋前后彳亍,步履蹒跚。儿女们或许不知道我心里更苍凉。我在这里落生,胞衣就埋在院里的石榴树下——石榴树早已不存。在这里,我度过虽贫寒却快乐的童年,步入虽苦涩却亢奋的青春。这旧屋,这小院,一直是我精神的归宿。多少次在文章里,描绘过儿时的生活,笔端流下亲切的情感,倾吐对家的思念,那思念剪不断理还乱。到如今真正到家一看,却原来,那些都是想象,都是虚幻;万千思念并没有最终的着落,像漂泊的船,缆绳已无桩可拴。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失去的不仅仅是飘入高空的炊烟、放了豇豆的小米饭的香味、鸡和狗、母亲的纺车声、父亲饲养的牛驴,是整个儿农家生活的温馨和艰辛,还是一种文化,还是我得以安心立命作人作文的原初依据。
最早,我家只三间草屋,茅檐低而豁,土坯墙挡不住钻进的北风。打上世纪五十年代起,父亲就准备盖瓦房,一次又一次省下钱买砖买瓦,一次又一次碰上“合作化”、“公社化”、“大跃进”、大饥荒,砖瓦被拉去充公。直到六十年代后期,才终于建成三间苫了蓝瓦的新房(为了省钱,仍是土坯垒墙,只用青砖包了墙皮,乡下人管那叫“里生外熟”)。那过程,艰难而漫长,一如李顺大造屋。如今,瓦垄已凌乱,墙也裂了缝,檐下有明显的雨漏痕。老屋真的老了,在周围一座座钢筋水泥建成的楼房的对比中,越发显得寒碜。
我家的宅基地超过半亩,原有杂树大大小小百余棵,组成一片林子,枝叶扶疏,绿荫如翠盖。我小时候,曾在林中摘构桃,捋榆钱,扫树叶。儿女小时候,曾在林中捉知了,扑蝴蝶,藏猫猫。每棵树都和我们两辈人的童年有关。如今,那么多的树大都不知去向,我数数,还剩九棵,南一棵北一棵,孤零零的不成林。树下拴着别人家的牛,跑着别人家的鸡鸭。可能是羊,啃掉了榆树的皮,可能是猪,拱出了楝树的根。没了主人,树也活得不自在。那棵构树,干更加弯曲,枝大半干枯,身上被虫子蛀出窟窿,浸殷红的津液,酷似行将死去的驼背老翁。那棵桑树,已经中空,而且皲裂,木缝里长了野生的木耳,还有一坨坨蕈类植物。屋角那棵椿树,女儿在家时,只有茶杯粗,曾猴儿似的爬上爬下玩;而今,已长成水桶粗,结一树带翅膀的椿谷谷。猛看见另一棵椿树上有鸟巢,像是斑鸠的窝。忽想起我小时候树上就有斑鸠窝,不知道这斑鸠是那斑鸠的几代子孙。主人离去,鸟儿还守着故园,替我看家。忙去那树下看,见有蚂蚁排着长队沿主干蜿蜒行进。它们一定是我儿时的蚂蚁的后裔。这卑微的小生灵永远不离故土。
我家世代务农,自列祖列宗到我父亲母亲,辈辈都是庄稼人。从我这一代起,居然离土离乡了。虽然住进城市,我总自认为仍是乡下人,常以草民百姓的视角,看茫茫尘世间的事事物物。其实,在乡下,我没一寸可耕的田地,也毋须拼尽力气土里刨食,早已不是地道的乡下人。我和土地、庄稼、农事活动,已无任何联系。我和故乡的牵连,只剩下一座老屋,九棵老树,还有一颗老迈的心。进而想到,我的儿女对老家或许还会留些印象,那印象将渐渐淡去;我儿女的儿女就不可能再承认这里曾是家了。
有乡亲劝我重新修葺老屋,我说,不必了。有乡亲劝我索性卖掉,我说,更不成。就让它这样存在下去,衰败下去,起码可以作为家的象征,作为早已破碎的旧梦的见证,总能为我的余生留下一个想头。
临别,起一阵风,枝头残留的黄叶纷纷飘落,簌簌有声,像是叹息,像是叮咛,像是切切嘱咐我,这里毕竟是根,是人生旅程的起点站,即便走到天涯,也不要断了一丝记挂。
2004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