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偏僻的荒村,当然没有像样的商店。只有一家富户,在村头开了一爿杂货铺儿,一间门面,四尺长柜台,卖烧酒、盐、火纸、香表和自己做的油酥烧饼。店主人不收现钱,只收鸡蛋;或者赊账,秋后收粮食。因为有一年,他拿着大把零钱去镇上进货,谁知那钱不用了,成了废纸;有了教训,才以物易物,鸡蛋和粮食是不好作废的。
乡亲们需要买的东西,是货郎担儿挑来的。每隔三天五天,总要来一个货郎担儿。那货郎担儿,总是一根上翘的扁担,一头挑一个青竹花眼儿篓,里边放着女人用的针头线脑,锥子顶针,男人用的火石火镰,烟袋锅儿烟袋坠儿;另一头是一个红漆木箱,箱里放着玉镯、银簪、能紧能松的袜勒子、阴丹士林蓝布之类的高档商品。货郎们都拿着长柄的拨浪鼓,卜卜登登的鼓声,总伴和着春日的鸟声,夏日的蝉声,秋日的虫声,冬日的风声,响在村头巷尾。
货郎中,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儿,细个儿,白脸儿,长眉大眼,终年穿一身粉蓝色长衫。乡亲们都说,他不像贫寒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不去上学读书呢?他的货郎鼓摇得比别人清脆、响亮,如一串鞭花儿;货物也全,为人更和善,从不要高价钱,不像那个戴旧帽壳、两腮凹成了坑的老货郎,一大把头发才换一根绣花针。那些好心的老奶奶们和他叙了家常。原来,他住五里外的桃花川,家中只有老母,祖上留下的田产被人霸占了,没办法,只好靠一副货郎担儿养家糊口。好可怜的,老奶奶们听罢都掉了泪。
五奶奶的孙女儿,我叫桂花姐的,是我们村挑尖儿的巧姑娘。她最爱绣花,一年四季穿的绣花鞋不重样,鞋上的菊花啦、兰草啦、蝴蝶啦、蚂蚱啦,都像活了似的。别的姐姐、姑姑们都拿着纳好的鞋帮儿找她描花样儿。她掂着蘸白粉的笔,似乎不用想,一勾一画,鞋帮儿上就出现了一朵花,两个虫儿;描着,交待着,某个地方用什么颜色的线,某个地方用什么针法。看桂花姐描花,西院的梅婶说:“这闺女好灵性儿,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婆家。”桂花姐不吭声,只是桃花瓣儿似的脸蛋儿更红了。那个漂亮的小货郎一来,桂花姐总和女伴们一块儿去买花线。像一群唧唧喳喳的鸟儿,把那个青竹花眼儿篓围了一圈儿,挑啊,拣啊,褒贬着这种线颜色太老,那种线颜色太嫩,把那些成纂儿成绺儿的彩线扒成了一窝麻。小货郎并不生气,只笑笑地站一旁看。临了,这个说:“下回给我带来点茄紫色的花线,我要绣一串儿葡萄。”那个说:“给我带来点古铜色的花线,我要绣一个金如意。”小货郎颔首记下。果然,几天后,一阵鞭花儿似的货郎鼓响,他带来了姑娘们满意的彩线。
渐渐地,我发现,桂花姐不和姑姑、姐姐们一块儿去买花线了,总磨磨蹭蹭等别人买罢离开才去,而且总是在货郎担儿前停很长时间。看只有她和小货郎在那儿,梅婶隔着墙头窃窃地笑。
“桂花姐,你为啥去那么长时间?”我等她给我新做的布衫缀扣儿,便问她。
“挑不到合适的花线嘛。”她笑吟吟地答。
“挑不到就不挑,让他走算了。”
“总想挑到呢。”
下一次,梅婶又隔着墙头窃窃地笑,我跑到货郎担前,哼,桂花姐并没有挑花线,正悄悄儿跟小货郎说话儿呢。小货郎看着桂花姐,桂花姐看着他。两人中间,隔一条上翘的扁担。
阳春三月,野地里开满蒲公英的黄花,我跟桂花姐去剜野菜。日头快落时候,她的荆条筐里盛满了野苋菜、面条菜、荠荠菜、扫帚苗,我的高粱篾儿编的小篮儿刚刚盖了底儿。我说:“我剜的菜少,奶奶要说我偷懒哩。”桂花姐拍着我的肩膀,甜蜜蜜笑着:“我分给你一半,奶奶一定喜欢,还会给你一个鸡蛋去杂货铺换个烧饼哩。”当她大把抓着野菜放进我的小篮儿时候,猛地,我看见她手腕上一只玉镯,在靛蓝色印花布衫的袖口发着柔柔的光。我连忙抓住她的手看那玉镯。噫,蛋青色的,有几道豆绿色的花纹儿。哦,我曾经见过。
“桂花姐,这玉镯是小货郎的,为什么戴你手上?”我问。
“我买的。”她说着笑了。
“你买不起,奶奶说,要二斗麦子呢。一定是那个货郎送你的。”
“他,你往后叫他‘青哥’。”
“叫他‘青哥’干吗?”
“反正你叫他会高兴的。”
一天,暮色里,梅婶隔着墙头和我奶奶说闲话。梅婶说,桂花姐和小货郎正好是一对儿。哦,我明白了,桂花姐和小货郎好,将来要嫁到桃花川去,跟小货郎和他的寡妇妈妈一块儿过家家了。他家里花线一定很多,桂花姐一定能绣更多的花儿草儿。可是,她去以后,还会给我绣兜肚儿吗?端午节还会给我做各种各样的香布袋儿吗?
梅子黄时,黄莺儿在树荫里嘀嘀哩哩叫。我忽然听到了货郎鼓声,清脆、响亮,如一串鞭花儿。连忙跑到五奶奶家,见桂花姐正坐在石榴树下纳袜底儿,一只,已纳完,另一只,剩下几针。那袜底儿,围一圈儿九曲回文,中间布满整齐的八角茴香瓣儿。
“桂花姐,青哥来了。”我给她捎信儿。
“嗯。”她仍低着头纳袜底儿。
“还不快去!”我催她。
“我做活哩。”她还没动。
我好生气,心想,既然你们俩好,为啥不去看人家呢?你没听见那拨浪鼓一声声催着叫你去吗?你不去,我也不去!我赌气地回家提了小篮去村头给牛犊儿割青草。割满了篮,正想回家,一扭脸儿,嗬,桂花姐和小货郎正在村头的竹林边站着,站得很近,不过,中间还隔着那条上翘的扁担。哦,两个人躲那儿说悄悄话儿呢。我忙跑去向小货郎喊了声:“青哥哎!”他笑了,用手摩挲着我的剃成月牙形的头顶。我一去,他们俩都住了声儿。青哥弯腰从木箱里拿出一个泥巴做的小猴儿,递给我:“拿去玩吧!”那小猴儿,通体黄色,只眼睛、鼻凹和屁股是红的,歪着头,尾巴撅到脊梁上,可精神了。我说:“俺没钱买。”他说:“送给你,不要钱。”啊,青哥可真好。对了,青哥给我拿小猴儿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看见,桂花姐刚纳好的那双袜底儿端端地在木箱里放着。我猛地想起一件事,问桂花姐:
“你说,你将来到了青哥家,还给我做花兜肚儿、香布袋儿吗?”
她用食指点着我的鼻尖儿说:“你呀,将来给你做多多的!”
东北风吹落树上片片黄叶的时候,又一个黄昏,梅婶隔着墙头和奶奶说桂花姐的事,好不容易我才听出一点意思。原来,上午来一个算命先生,五奶奶花一块银元给桂花姐批了“八字”,说她的“八字”和小货郎不合;桂花姐属龙,小货郎属虎,生肖更相冲。五奶奶疼孙女,不愿让桂花姐日后遭罪,便狠着心勾销了这门亲事。我想不通,为什么能看见路的人不知道将来的祸福,而算命的瞎子却能知道?五奶奶好糊涂啊,竟相信瞎子的胡言乱语。桂花姐相信瞎子的话吗?我连忙翻过被雨水淋塌的院墙豁口,去五奶奶家。桂花姐正傻傻地坐在厢房窗前,对着墙角出神,淡淡的夕阳残照,敷在她的脸上,脸上有泪痕。她看见我,从柳条笸箩儿里拿出我奶奶让她给我做的草绿色布衫儿,递给我:“拿回去,让奶奶放着,过年走亲戚穿。”布衫儿的前襟上,她绣了一枝梅,开着五瓣儿的胭脂色的花。我拿着新衣,止不住泪珠儿一颗颗掉在那鲜艳的梅花上。
一个落雪的傍晚,积雪已盖住大路和小路。我因为要找桂花姐用草筛子罩麻雀,看见她和青哥站在村头的竹林边,他们两人之间,依然隔一条上翘的扁担,扁担上落了一层白雪。青哥木木地立着,桂花姐还是低着头,不时掏手帕拭泪。好一会儿,青哥掸掉肩头的积雪,挑起货郎担儿,踽踽地去了。桂花姐看着他,我也看着他,直到他走进迷茫的风雪中,再也看不见。
自那以后,桂花姐总是默默地下地干活,默默地在家做针线。看她那脸色,我不敢再提青哥。积雪化了,杨柳绿了,桃花开了,燕子回了,可再也听不到青哥的清脆响亮的货郎鼓声,再也见不到他那修长清秀的身影。桂花姐再也不戴那蛋青色的玉镯;是归还了青哥,还是藏进了箱底?我不敢问。唉,青哥给我的小泥猴已被我玩得掉了皮,断了尾巴。
村巷深处传来了货郎鼓声,我忙跑去看,不是青哥,是那个叫人讨厌的瘦老头子。难道青哥永远不再来我们村了吗?
后来,媒婆说合,桂花姐嫁给了八里外的一个庄稼汉。婆家拉来了三石玉米作为彩礼,另给媒婆一石“谢媒”。婚后不久,那个男人得了长秧病。桂花姐只在每年三月三回来一次。
又一年三月三,我看到她带着她的不满两岁的小女儿,回娘家借粮度春荒。那个长得十分机灵的小姑娘,穿的却是露出脚趾的鞋,鞋上没有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