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宾
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留一份农耕文明标本》,吁请有识之士让一个小村倒退到一百年前,恢复地道的农耕时代的一切景观,不让有现代工业文明的丝毫浸染,把已经所剩不多的传统农业使用的品类纷繁的器具,一一搜集起来,陈列展示。甚至还可以安排若干农民,穿戴古时衣着,定时生活、劳作其中。这样做,不仅可为农耕文明保存一份较为完整的标本,更能打造出一处别具特色的旅游景点,还可为拍摄反映旧时代农村生活的电影、电视剧提供外景和道具。我的主要意思是怕昔日那些散存农家的农器、农具渐渐朽灭。其实是很容易朽灭的,庄稼人意识不到那些东西已日益稀少,而且越来越少。物以稀为贵,随着时间推移,没了使用价值,还有历史价值,甚至文物价值;一旦不再使用,要不多久就没了。而收藏家不可能去一一收藏,一来太占地方,二来草筐草篓木犁木耙之类不是古玩字画,短时间升值空间很小。念及此,我才扯上旅游。这年头,谁愿做赔钱的事?
那篇文章发表后,想不到真的有人响应,或来信,或打电话,或登门找我商量如何操作。吾道不孤,很是高兴。
后来,我看了几处“景点”和展室。主人下劲不小,我却深感失望。在一个度假村,磨房里磨面的女人气质神情都不像农妇,游客来时,让驴转几圈,筛面罗晃几下,她是在表演。那驴也养得膘肥肉胖,宠物似的,绝不似当年那旷日持久转磨道的可爱又可怜的牲口。在一个颇大的展室,摆满了桑叉、竹筢、牛笼嘴、纺车、风车、织布机……还有一副剃头挑子,一副小炉匠挑子,一套吹糖人儿艺人用的炉子、铜锅和横牚上有一排圆洞的架子。皆为原件,都很老旧,眼见得很有年岁了。但我看着总觉得不是那种味儿,不是那回事儿,颇有点儿王国维《人间词话》里所说的“隔”。那些器物,也只是器物而已,它们和人的种种联系,被庄稼人粗糙的手一万遍搦过摸过的经历,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汗水甚至泪水浸渍过的气息,曾经参与过的搅和着苦甜酸辣的农事劳动和凡俗生活,曾经牵扯其中的村夫村妇的爱恨情仇和生老病死……都没了,就像去博物馆参观商彝周鼎、秦砖汉瓦,看到的只是文物而已,当时的社会生活,文物主人的诸般情状,即便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也只能弄出一点两点干巴巴的未必准确的推断,不可能提供生动细节。面对那些曾经熟悉的农器农具,我只能遗憾,甚至叹息。
已经消逝的,永远消逝了。
古老的农耕文明不可能再造,不可能重现。把农耕时代普遍使用的器具搜集保存,也只能让它们渐渐成为文物。
据专家说,大约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我们的先人就开始了播种收获,在狩猎、采集的同时,也以谷物充饥。大约五千年前,神农氏“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开始用人造的简单农具耕作,原始农业一步步演进为传统农业,刀耕火种一步步演进为精耕细作。农耕社会的历史,漫漫而修远,一路绵延下来,到现在仿佛尚未完全结束(如今乡下人对土地的经营,既非传统农业,也非现代化农业,情况正尴尬着)。卷帙浩繁的史书记载的,绝大部分都是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事。和传统的农耕文明配套的,不仅仅是生产方式和生产工具,还有政治制度、思想意识、典章礼仪、道德规范、宗教信仰、习俗风尚……乃至戏曲游艺、歌谣谚语、故事传说等等。这一切,都因人而存在。寒来暑往,岁月骎骎,老一代死去,新一代出生,社会的大环境一变,旧时的事物要么渐次式微,要么顷刻消亡。这是必然的,非人力所能掌控。
看来,似乎只有文学能把过去的事物保留,纸上的文字是平面的,却能在我们的心中和眼前,幻化出固有的鲜活,展现其本真的细节。所以,我们说《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恩格斯说:“我从《人间喜剧》中所了解的反映法国复辟王朝的阶级情况,比同时期任何一位经济学家、历史学家、统计学家所提供的知识还多。”
中国农耕社会的历史那么长,但创造农业文明的草民百姓的凡俗生活,在作家笔下却很少得到反映。古代如此,现代、当代也远不尽如人意。时下,坊间文学书汗牛充栋,堆积如山,却鲜见描摹述说乡土之事的,虽然我们的国土大部分是乡野,我们的国民大部分是农民。这是文学的悲哀,也是作家的失职。
我有幸(或者说不幸)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父母是农民,祖宗八代都是打坷垃捋耙齿的乡巴佬。这几十年,农村变化之大、之快,亘古未有。土地分了又合,合了又分。先是谁穷谁光荣,后是谁富谁排场。这还都是表面现象,更深刻的更细微的不胜枚举。传统的农耕文明正在艰难的蜕变中。它所衍生的种种文化现象已经或正在从社会生活中淡出。我经历过、见识过传统的农耕文明,当然是惨淡的晚期。也比较关注农村的诸般变化,尤其是以文学为业之后。我的作品,就多写乡村事,常常在回忆里捡拾沉积已久的片片断断,星星点点。我知道的本来不多,写出的也就更少。乡村如果是一片海,我只写出了一滴水的几丝光色;乡村如果是一座森林,我只写出了一棵树的少许枝叶。水滴闪烁,也能反映大千世界;树木枯荣,也能昭示季候冷暖。很多情境已成绝响,很多风景已趋绝版。传统的农耕社会确曾有田园牧歌,诗情画意,优美的自然环境,人和自然的和谐相处,浑朴的民风,相对简单的人际关系,更有与生俱来的贫穷、落后、封闭、狭隘、愚昧、迟滞不前,和一代代庄稼人总也吃不完的苦啊……
希望我的书成为一座纸上的农耕文化博物馆,虽然很不完备,毕竟聊胜于无。
有生之年,愿继续做中原农村的观察者、思考者、记录者。
2009年3月24日于南阳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