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有着西方哥特式风格的中国建筑就是医院了。里面大多终日开着闪光灯,却还是包裹着锋利尖锐幽暗潮湿肃杀的光线。不论外界怎么鼓吹白衣天使般的护士,责任大于天的执刀者,当你真真切切地躺在里面某个方盒子空间时,再淡然自若的病患也不会认可这个虚化的极乐净土吧。
苏洛在床上安然地躺着,之所以说安然,是因为从住院到现在,凌子然就把她妥妥地隔绝在一切负能量之外,她每天听着凌子然坚定地诉说着不过是来医院做个全方位检查,为自己未来的健康做好全预防工作,仅此而已。终日被埋在希望里的她从一开始对这些幽深的医院氛围消毒水反胃的日子到现在纵使把门敞开着也能安眠如此,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更让人不能战胜的也许是那被隔绝起来的深不见底的绝望。一旦希望的保护层被现实戳穿,绝望的牺牲品会毫无痕迹地就吞噬了你的生命,这是比病痛更可怕的存在。凌子然都懂,她怎么会不知道,从把苏洛放在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希望的海市蜃楼里时,这就注定了是一场命的豪赌!她在用母性的怜爱的信仰压上了女儿的生命。她究竟是个怎样的母亲啊!干冷的光线打在凌子然的脸上,眼角的皱褶清晰地曝在了光线里,她的眼白里爬满了血丝,像是刚充过血的红色蜥蜴,在为着自己的守候殚精竭虑。她姿势僵硬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交叉环住左膝盖,头微微地歪在自己的右肩上,屋内的光线因为不足恰好勾勒了她的瘦骨嶙峋的侧脸,她的目光干冷而迷离,像是一盏耗费掉电池的聚光灯,随时都要陷入黑暗一般。彼时尖锐的女精英的傲然气质荡然无存,余下的不过是个渴求女儿完好无损的母亲!
她看着苏洛甜然地呼吸眼里慢慢有了温度,以至于苏以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推门而入,她都浑然不知。
苏以南手里拿着一张化验单,斜倚着那张桌子,表情十分凝重。
他望着凌子然说:“子然,医生说今晚就要进行针灸等一系列手术了。”
凌子然“咯噔”了一下:“你什么时候进来了?”随即站起身来,“我都坐了多久了?”
她走到苏以南面前,接过那张化验单,示意苏以南走出门外。
她轻轻合上门,回望了一眼正在睡梦中的苏洛,半是欣慰地浅笑舒缓了脸上绷紧的神经。
“医生怎么说的?”凌子然边走边问苏以南。
苏以南顿了一下,凌子然撇过脸去望着他,语气坚定:“实话实说!”
“医生说再不进重症监护室只靠药物疗养是在延误诊断时机,最终医院给你的只可能是一具尸体!”
“尸——体?”凌子然停下脚步,身体摇晃颤抖起来,“我们到哪儿了?”
苏以南赶紧扶住她,他没想到向来独当一面的她如今竟然如此地弱下来了。
“还在病患过道。”
苏以南扶着他:“你需要休息。”
凌子然摆摆手:“没事,我可以自己走。”说着她挣开了苏以南的搀扶,手里撰着那张化验单。
苏以南安静地随着她,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即使柔弱也不会轻易地让自己倒下去。
“这张化验单是近期做的医疗记录,身体情况都有说明,说是到了最佳时机治疗了,若是错过,后路就更步履维艰了。”
“药物疗养就要暂停?孩子受得了吗?”
“我们应该相信医生。”
“医生?我连自己都不相信,叫我如何相信医生?把女儿的命就交给他们?”
“不!我们只是更加仰赖于有着更高技术的对生命的崇敬者!”
“我从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真的你所说的这样的白衣战士!盲信会让人栽跟头的!”
两人到了主治医师办公室,主治医师还是精神矍铄,见到二人,忙起身招呼,挂着标准的职业式的微笑。
“二位先坐下。”
凌子然瞅见主治医师的悠闲自得不由得憋了一肚子火,没有就坐,径直来到医主治医师面前,摊出那张化验单:“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手术还有一些时日吗?怎么这么快计划就变更了?不是贵医院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主治医师对眼前这个女人的话里藏刀早已经习惯了,他犹记得第一次见面她也是这样的如雷贯耳,作为一个医生,对家属的理解已经是职业的一部分了,所以,他习惯地报之一笑:“凌女士,我很理解你此刻的想法,人情在技术面前该是什么样的状态我们不能一一定论,但是在能拯救您女儿生命的医疗技术面前,我们要有信心!诚惶诚恐只会延误契机最终会造成伤痛。”
他的眼里放着一道与这个医院很不协调的一道东方建筑风格的光,这道光扎在了凌子然的眼里。
“这是我们所深恶痛绝的!”
这句话如同那道光深深地刺进了凌子然的心里,他说的没错,在生命和医院面前,根本就像个函数关系,根本就没有其他的映射了。
过了良久,她吐出了一句话:“成功率多大?”
苏以南一怔,凌子然的这种量化思维只会加剧她自己的心理痛苦,女儿的病已经完全击倒了这个平日里雷厉风行的铁娘子了,她这样的信任危机不由得让他对她起了担忧,毕竟,在医院里精神失常也是数见不鲜。
主治医师一时也愣住了,成功率?医生是从不拿这个来衡量生命的,这种以有效击倒无效的统计思想的对象是从不会应用在生命中的,哪一个生命会是无效的呢?
他望着她,眼里透露着无法遮掩的失望,缓缓地开口:“凌女士,我们医院向来是敬畏生命的!”
“我只担心我女儿能不能在你们的手术刀下活着离开!”凌子然几乎是嘶吼起来,苏以南忙一把捏住她,“子然,你需要休息,其他的我来!”
主治医师的脸上的肌肉揪成了一团,他嘴唇不停地毫无频率地抽动,最后无奈撕扯出几个字:“你需要相信我们!”
“医师,子然最近神经崩紧地厉害!打扰了!”说完,拉着凌子然离开。
凌子然一把挣脱苏以南的手,厉声喝道:“你以为我神经病了吗?苏以南,我第一次对你如此地失望!”
医师看着眼前的一对如此情绪化的夫妇,不是反感,而是对自己职业由衷地思考了一番,信赖?这对于一个生命只有一次的患者来说,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他走过来,对着墙上挂的南丁道尔的画像,深深地鞠了一躬。
两人从办公室出来,凌子然面如菜色,头重脚轻,身边的苏以南正要说几句训话,岂料刚要开口,凌子然就晃悠着一头倒下了。苏以南心被狠狠地砸了一锤,男人特有的平静告诉他:此刻一定要冷静!撑下去!
他轻轻地俯下身子,拦腰抱起了她,快速冲进了医务室。
凌子然,是需要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