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然带着女儿在院外透气,苏洛坐在木制的长凳上,幽淡清冷的光略过长凳,打在她清瘦的脸上,像是秋燥里一抹暗开的木芙蓉,带着花瓣型的伤感。院外的广场很大,来来往往的都是病人,他们都在笑着,表情僵硬,恰逢了这医院的消毒水的气味。他们笑着,不停地跟周边的人打着看起来万分熟悉的招呼,似乎一旦他们停止招手,停止微笑,就会被世界抹去。苏洛心里吸了一口气,她看到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推着轮椅从她面前走过,女子的眼神没有色彩,像是被抽空了的,这种神色,让她想起了《楚门的世界》,那种失魂空洞,那深不见底的眸心。轮椅上是个男孩,闭着眼睛,手上拿着一柄剑,那是塑料的随时可以在二手玩具店淘到的大众宠物,他小心翼翼地攥着那柄剑,就像一个称职的法医悉心照顾他的尸体,他也嘴角荡着一抹笑,一直那样的,保持着直到从苏洛眼前消失。
苏洛看了有点失神。
一阵冷风吹过,她不禁咳嗽了一声,凌子然忙担心地问要不要回去,苏洛摇摇头,说想在这里呆一阵,凌子然便去医院拿外套了。
苏洛便站起来。她看到了一棵樱桃李,记得奶奶家里也有一棵,此刻,它的枝丫又细又长,就像初春的柳枝,飘散了一树的嫣红,这是棵绝望了的树,她想着,不然,怎么会过早地凋零了呢?
然而,实际上,樱桃李没有绝望,只不过,苏洛忘了,这个时令,已经入秋了,她竟然不知道,一叶而知秋。她笑了一声,短促而疲惫,她怎么会不知道这阵阵秋寒呢?
而在这医院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人,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他也不能确定那个是否就是她,只是远远地观望,他看到她身上透着一种难以理解的东西,正是如此,他才一直在这沉醉中,甘之如饴。
他终究还是来看她了。他也搞不清,他究竟是冲动?还是蓄谋已久?就像在赴一场灵魂的约,他来了,带着他的内心未知的碰撞。
没错,他是尚轩。他是请了假的,他跟张三笑说:“我要回一趟家了。”张三笑自然没有来由拒假,便嘱咐了几句路上小心就应允了。
可他没有回家,他千方百计找到了她的医院,她的病房,小心翼翼地实施着这个隐秘的计划,是的,没有人知道他来看她,他以为。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冲动而秘密的窥伺。
然而,他错了。
当你千方百计想和某个人杠上的时候,那么,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他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赢了假期时,张娇然就笃定了一定要跟在他后面,他不知道在他离开的后一秒,张娇然便向父亲邀得闲暇。
张娇然远远地跟着他,跟着他穿过了喧嚣的街道,来到了这个市里屈指可数的王牌医院,他进去,她便小心翼翼地尾随着,她想知道,这个标榜着医者天堂的地方究竟埋藏了他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跟着他,他在一个拐角停住,眼神定然在看着什么,她推断。
她不断地向前挪移,直到她清楚地和她有了一个相同的视角,她也看到了那个女孩,阵阵风吹过,不断撩拨着她眼前的斜刘海,女孩轻挑了被风吹乱的头发,盯着眼前的一棵树出神。她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从她幽静的目光中,她想起了一个人,是的,眼前的尚轩驻足观望的女孩,像极了苏洛。
秋天到了,那她也会很快躺进母亲所说的那个与众不同的房间吧?苏洛想着,蹲下身子,拾起了一片刚刚飘落的红叶,她把它展放在手心里,一丝小风过来,它就像蝴蝶的翅膀,在她的手中翩翩地动起来,她轻轻吹了一下,薄薄的小红叶就这样飘起来,就像随风扬起的蒲公英,轻飘飘地脱离了她的掌心,她一下有了兴致,像傻孩子追赶精灵那样的跟着这片叶儿。她淡淡的笑着,她说:“看你能飞到哪里?”
她就这样的,毫无意识的,走近了他。然而,她的注意力都在这片跃动的精灵上了,所以,当他一脸错愕却是欣喜地发现原来她就是她时,她的叶儿也落了,她便低着头蹲下去悉心照顾它了。
她没看见他。他一时竟然惊慌失措起来,忙在她蹲下的时候隐藏在人群中,是的,他此时没有与她会面的勇气,他只想一个人带有点小自私窥探欲的看着她。
所以,在她将要看到他的时候,他逃离了。
樱桃李的叶子很轻盈,也很繁茂,一阵风,两阵风,总会有红叶儿从上面成队成队的飘飘洒洒,它们不急着去化作春泥,不急着被碾,它们极尽欢乐的,在这自由的时刻,随着风儿嬉戏、游荡。
它们很洒脱。
张娇然独自伫立在风里,脚底下沉淀了一大片红叶,有些跳到她的深色牛仔鞋面上,她的整个身体就像被抽空了一般,在风中摇摇欲坠,她看清了,原来,这个暗藏在医院里的秘密,这个苦心孤诣要来寻找的答案,这个被他潜藏在心底的执念,是这样。她败给了她!
她低下头,狠狠地踢开沉淀的红叶,并狠狠地踩踏着它们,蹂躏着它们,直到,原本干燥的地面上,出现了深浓的树叶浆液,风一吹,便马上干了,像是一团发黑的血渍。她望着它们肆意地发狂地笑,她笑的声音很大,耳边的风声不断地抽过她的眼角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笑着,笑着,泪水,也就溢了出来。她用力地反复揉捏擦拭自己的眼眶,她说,只是风太大了。
凌子然拿着外套给苏洛披上,苏洛笑着,她今天心情很好,她看到了她喜欢的樱桃李,她看到了在风中跳舞的精灵。凌子然看着她,虽然颧骨因为过度瘦削而突兀,但是嘴角一直挂着一抹淡雅的笑。
她说:“妈妈,我肯定会好起来的!”
凌子然点点头,说:“会好起来的。”
她们不知道,在某个不远处,有个女孩正在念着她最恨的人的名字,她在这里千百次地诅咒她,她把她写进了自己的**,是的,她张娇然,此刻,在这风中,咬牙切齿地,说道:“苏洛,我要宣战,我要让你痛不欲生!”
她的每个字都像是一阵雷,在狠狠地打向苏洛。而苏洛,笑着,看着眼前一片一片的在樱桃李上自由高歌的红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