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钦冲着阿乌连说带比划,简要介绍了一下今日的情况。
阿乌瞪着眼睛连看带听,然后感动似地抓住了甘宁的手要下跪,却被甘宁伸腿挡了回去。
“你告她不用这样,大家都是自己人了。”
阿乌只好又重重地冲着二人点了点头,便屋里屋外忙得更厉害了。
“你们俩见谅,阿乌从来不会笑,但心眼儿非常好。”
“嗯,看得出来,桌上那第四碗茶,一定是给周泰留的。”
尹天香满眼温情地打量着门口剁菜的阿乌回道。
甘宁拿起茶碗,喝了一口那桑葚干泡出的香茶,然后对蒋钦操起了洪亮的嗓音。
“哎我说,你让她别忙了,周泰不是去买酒食了么?”
蒋钦一笑。
“这她可不会听我的。”
阿乌把菜烧好,周泰也牵着马回来了。
马儿几乎被酒和肉埋上了,压迫得连头都快看不到了,走到门口已经疲惫不堪。
连官员送大礼都没有买这么多的。
尹天香看了不禁扑哧一笑。
“真是个实在人!”
要不是蒋钦腿还没好,买东西这差事肯定轮不到周泰。
鸡鸭羊牛都有,而阿乌做的荤菜正好都是鱼。
夫妻俩就像已经商量好了似的。
买的最多的,自然是酒。
有江淮一带随处可见的黄酒,还有一些价格比较昂贵的沉齐。
强壮的阿乌立即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东西全卸了下来,然后拍了拍那匹一副挨欺负样子的马儿。
那匹马轻松地走到院子角落吃起阿乌准备好的新鲜草料。
“今晚不醉不归!”
周泰走进门,冲着屋里的人愣头愣脑地说道。
一个既不懂得伪装表情,又不懂得如何将喜悦和舒心写在脸上的人,也就是只有九江周幼平。
周邵已经四肢缠绕,把自己挂在了父亲的腿上。
后面的阿乌也提着大包小裹跟了上来。
“真是夫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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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河边的夜色十分宁静祥和,这会儿又起了薄雾。
寒冬正在悄然退去。
屋内的人在把酒畅言。
大家早就忘记上次这样歇斯底里的大说大笑是什么年月了。
混乱的年代,总是要用酒肉和倾诉来调剂一下生活。
周泰嘴比较笨,他和阿乌的这些经历全靠蒋钦来讲述。
而尹天香则是一边讲述这几个月的遭遇一边自顾自地回忆,想到北宫凝,师父张仲景这些人,也忍不住落下晶莹的泪水。
阿乌也能听懂一部分,她一边手握羊腿猛啃,一边转着眼睛随着四人说话的节奏,再一边把肉塞进围着他乱转的四个孩子的嘴里。
这时,淘气的周邵一下子把甘宁手边的汤碗打落在地。
随着啪的一声,甘宁腰间的铃铛立即被浑浑的汤水遮住了光泽。
只见周泰二话没说,照着阿乌就是一巴掌。
这一下,可把甘宁和尹天香造愣了,二人惊异地对视了一下。
而阿乌挨了巴掌后,却像是收到信号一般,毫无惊觉,随即下桌把周邵抱开,然后开始收拾地上的残片,又从腰间抽出干燥的抹布擦着溅洒在甘宁身上的汤。
“没事,阿乌,你回坐吃吧。”
甘宁一边阻止着阿乌一边说道。
可阿乌完全跟没听见一样。
“碎了就先碎在那呗,先喝酒。”
甘宁别扭地冲着蒋钦周泰喃喃道。
蒋钦周泰不以为然地举起酒杯。
“没事,来,咱们干!”
甘宁也只好举起酒杯,眼睛却无法理解地冲着尹天香。
毕竟人家媳妇儿,他俩也不好说啥。
而且这也很稀松平常,本来女人在这个时代就完全是附属品。按照规矩,阿乌都没资格上桌吃饭。
天香和甘宁还年轻,没见过这情景。
虽说甘宁是彻头彻尾的悍匪,八百健儿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团伙儿,烧杀劫掠,夜入官商府院,侵占闺中美人的事情,自然也干过。甘宁作为头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按照君子或正规军的标准来要求,那这八百人,早就解散了。
但那毕竟是别人家的老婆,只是为解决生理需求,并不带感情。
早就好似自己性命一样的女人,怎么舍得打呢?
也许,只有爱情,才让人懂得执着地坚守最初的灵魂,保留内心的那一丝纯洁。
以后怎么样,谁也不好说。
阿乌收拾完,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坐在周泰身旁,一边自己啃肉,一边前后伺候着。
而周泰的眼里也并没有嫌弃,还是和汤碗碎了之前一样自然。
大家又谈论着阿乌。
蒋钦说阿乌这辈子的愿望就是从军。
就做个阵前卒,上阵杀敌,击灭那可恨的山越异民。
甘宁和尹天香不禁一笑。
“你呢?尹姑娘?”
蒋钦问尹天香。
“我?呵,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从军是不可能了,最多也就是随军……”
天香说着,坏坏地斜楞了一下甘宁。
“反正我的病要是能好了,以后他到哪,我就跟到哪,省得某人成天老是挑我!”
甘宁也故作酸相儿地说:“可不是嘛,这女人跟你们家阿乌可比不了,不知道安分,总喜欢折腾人。”
瓦房中传出的笑声,在充满薄雾的夜色中持续着。
阿乌的酒量惊人,周泰和蒋钦已经烂醉如泥了,她却依然精神百倍地将两个人伺候上床,再收拾碗筷,哄睡四个孩子。
尹天香想帮忙,阿乌却丝毫不给她机会插手。
无奈,甘宁和天香只得笑着告辞。
阿乌把自己上山采下来然后自己晒出来的桑葚干儿装了满满两大包,拎到了甘宁的马前,不由分手,就系了个死扣儿挂在鞍上,然后比划着,意思是要他们泡酒喝,当然甘宁二人是看不懂的。
她一直冲着甘宁猛点头,直到两个人远去,模糊在夜雾里。
甘宁牵着马,尹天香在上面坐着。
俩人回味着阿乌给他们带来的欢笑。
天香由于病还没全好,甘宁没让她喝酒,所以一直很精神。
“你喝了那么多,走路都不稳当了,快上来坐着!”
“没事,我正好消化消化食儿。”
甘宁虽然这么说,但步伐已经不是那么稳健了。
“哈哈……这阿乌挺有意思,总跟我一步三鞠躬,真够客气的。”
二人已经远离了涡河,浓重雾气也不见了。
“我想,她是在感激你对周泰的救命之恩吧……”
清凉皎洁的月光,洒在了尹天香那冰肌玉骨的小脸儿上。
“阿乌,并不懂得客套。”
甘宁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虽然头重脚轻,但意识十分清醒。
“天香,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回巴郡结婚,好吗?”
“好呀……可是,早年你在当地那么跋扈,连地方的官长吏员都被你手下害死了,那人人视你如阎罗的故乡,还有啥好回去的?”
甘宁并没答言。
“反正我俩人都在,结婚在哪不一样?”
尹天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
甘宁却摇了摇头。
“不行,一定要回去,那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地方,就算所有人都仇视我,我还是要和你大大方方地操办。”
这次换尹天香没说话了。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劫掠,我决定了,以后不干了,听你的,回去好好读两年书,那年你不辞而别时留在我床头的诸子百家,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尹天香背过头去,眼眶中嵌出两颗晶莹剔透的泪,在月光下,宛如水晶包裹的孤灵仙子。
“……其实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不过人家让你多读点书,绝对是有帮助的,嘻嘻。”
这个早就有点愤世嫉俗的小姑娘,自从得了绝症的那天起,早已看透世间善恶美丑,和锦帆贼一样,潇洒而无信仰。
也许他们看重的,正是简单直接的真感情,至于民间社稷的疾苦悲乐,高尚情怀与虚与委蛇,他们根本懒得去纠结。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为自己而活一遭的性情中人,有着一套自己平凡而真实的执念。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总之啊,兴霸,我还是当年那句话,不管你今后跑绿林,举茂才,还是当将军,都要记得读书强识,不然就会成为最早死在这个乱世的匹夫。”
芸芸众生间,有一种人,自恃武勇,最讲义气,也最轻视生命。
他们叫做,游侠。
从来湖海客,皆共江河老。
莫学游侠儿,矜夸风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