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口井,一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井。井口不大,却很深,一眼望去,井下幽深幽深地冒着寒气。炎炎夏日,井边杨柳低垂,枝枝掩映,却依然遮不住似火的骄阳,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一旁汉白玉的石桌石凳,也几乎要被晒得冒出油来。可井口却始终幽幽地冒着凉气。无论冬夏,它就这么立着,立在庭院的最深处。这座庭院,叫做紫禁城……
身体被冰凉的水包围着,连鼻子里也未能幸免,呼吸道疼疼的。她手脚并用,乱划乱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光线越来越暗,她知道自己此刻正在慢慢沉到井底,这一切来得那样猛烈,她拦不了、挡不住……
脑子里一道白光闪过,念文猛然从床上坐起身。“真该死,又做这个梦了!”
从记事起,念文就做过这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井里,醒来后不记得为什么,也不记得谁干的,总之就记得自己被井水包围着,那种针扎刺骨的冰凉、那种刻骨铭心的心疼,念文能清楚地感受到。25岁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这个情境更是经常出现在梦里。
“我发誓,我以后不接近任何有水的地方,包括水坑!”念文一边嘟囔着一边开始穿衣服。
25岁的李念文小巧可爱,一张精致的小脸上闪耀着一对机灵的大眼睛。刚刚进入大学的时候,念文就因为一个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机会接演了一部戏。大受欢迎之后,从此便缘定影视圈。毕业后毫无悬念地签订了一家影视公司,继续着自己的影视生涯。
“铃——”一声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屋内清晨的宁静。念文抓过手机:“喂……聂总,有事儿?……现在吗?……老大,我上个戏拍了八个月刚刚结束,才休息了一天你就叫我去公司,干嘛呀这是?……不管!你不说什么事我就不去!……别是又有戏了吧?……啊?真是啊?!这是什么世道啊!”念文挂了电话,匆匆收拾一下就往公司赶去。
二十分钟后,念文出现在公司会议室。会议室满满地坐了一圈人。聂总看到念文进来,招呼她坐下:“念文,怎么才到?赶快坐下,我给你说说这部戏……”
“我来说吧!”一个戴着眼镜的瘦瘦的男孩打断聂总的话。
聂总微笑道:“好,你来说。念文,这位是这部戏的编剧宁子。”
“宁子先生,你好!”念文有礼貌地回应道。
宁子回以微笑:“你好!我来说一下这部戏。这部戏的名字叫《妃子泪》。听说李小姐对历史古装剧很有兴趣,不知道李小姐对哪段历史比较熟悉一些?”
“清朝!”
“我们这个戏正是清朝的,是光绪年间的事情。”
“等一下,”念文打断他的话,“妃子泪?光绪年间的?这个‘妃子’该不会指的是珍妃吧?他他拉氏珍妃?”
宁子笑道:“你果然很了解清朝,这个戏讲的就是珍妃,被慈禧投到井里的那个珍妃!”
提到井,念文心中一惊,梦里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她用力甩甩头,努力把梦中的画面从脑子中甩掉:“我弱弱地问大家一句,这个珍妃的角色……是我的?”
聂总伸出大拇指:“聪明!”
念文急了,她害怕水:“我……”
“你!没得选择!这是公司的决定。我们一致很看好这个剧本,也一致很看好你!”聂总打断念文的话。
还没等念文反应过来,一本厚厚的剧本扔在了她面前。她抬起头,看到的是宁子的笑脸:“李小姐,这是剧本,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念文无奈地看着他,瘦瘦的身材,中等个头,平平凡凡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色镜框的眼镜。不知道为什么,念文对这个编剧没什么好印象:“宁子先生,你写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写这个投井的珍妃?”
宁子没想到念文会这么问,一时愣住了。
聂总赶紧站起身一把将念文揪起来:“就你废话多。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大家。”念文老实地站起来,跟着聂总的介绍,一个一个握过手去。
待大家走尽,念文一头钻进了聂总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聂总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聂总……”
“你不要说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回答你,不行!”聂总点燃一根烟,靠在身后的老板椅上。
念文讨好地赶紧将烟灰缸递过去:“聂总,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演这个角色!”
聂总万分不解:“我能知道为什么吗?你以前可从来没拒演过戏。这次的编剧是咱这个圈里刚刚红起来的后起之秀,被各个导演所看好,咱们的导演也不是一般小名气的导演。宁子说他一直很喜欢你的戏,说女一号的角色是特地为你量身打造的,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抵触?”
“我怕水……”念文低头小声说。
“还有呢?”聂总等着下文。
念文抬头笑笑:“没了!”
聂总闭上眼睛,看得出他在将自己的火气拼命地压下:“念文,这个戏是清宫戏,哪来的水啊?”
“有!珍妃最后就是被投井死的!井啊!井水啊!”
聂总站起身走到念文身边坐下:“念文,你又不是第一次演戏,演戏是假的嘛!我保证咱们的道具井里一滴水也没有,好不好?再说有助理和剧务照顾着你哪!”
“你不知道,”念文急切地说,“我从小就一直做一个梦,就是掉到井里被淹,我后怕,我……”
“真是无稽之谈,”聂总哭笑不得,“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迷信呢!我来给你解梦,这个梦说明你早就遇见到自己会演这个戏,这个戏是你人生的转折点,你一定会因为这个戏,再次攀上一个事业的更高峰!”
“我真的怕水,我……”
“好了好了,我保证你不会有事的。”聂总将念文从办公室推出去,“回去看剧本吧!离开拍不久了!”
念文被关在聂总办公室门外,气得直跺脚。
两周之后,念文和剧组的全体演职人员踏上了去往横店的车。这两周时间,念文仔仔细细翻看了剧本,每一个情节,每一句台词,她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不用分析,她觉得自己理解剧本的每一个字,理解人物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心理活动,甚至,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看自己的日记一样。
“金井一叶坐,凄凉瑶殿旁,残枝未零落,映日有晖光。沟水空留恨,霓裳枉断肠,何如泽畔草,犹得宿鸳鸯。”念文翻看着剧本,轻声念着剧本篇头的诗。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好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时候,宁子来到她身边坐下:“李小姐……”
“叫我念文就行了!”念文看着他。
宁子居然脸微微泛红:“念文……这个本子……你觉得怎么样?”
念文低头看着手里的本子,淡淡地笑着:“这诗不错!呵呵!”
“还有呢?”
“比较符合历史。有一点,我一直想问你一下!”
“你问!”宁子比较激动,摆出了深谈的架势。
念文想了想:“影视剧嘛,又不是历史正剧,你完全可以在里面含一些戏说的成分,没有必要非按历史写,没必要一定让珍妃死吧?”念文说服不了聂总同意自己放弃这个戏,只好在编剧这儿做最后的努力。
“这个……”宁子一时愣住了,“历史可以戏说不假,我可以戏说过程,但不能戏说结果啊!”
“你可以让珍妃落井的那一瞬间,穿越时空回到了现代,这样对历史人物来说,她还是死了啊!李莲英以为她落井死掉,其实她回到了现在……”
“变身成了演员,那就是你?”宁子打断她的话。
念文一愣,她不知道宁子是开玩笑还是什么,她从来没想过这些,“总之,你不要让她死了!”
宁子笑道:“有时候,我还真觉得你就是珍妃,或者说珍妃就是你的前世。你知道吗?我也喜欢清朝的历史,第一次看到你演的戏时,我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的形象就是珍妃。我那时就想,等我有了名气,一定要专门为你写一个剧本,让你演我心中的珍妃。现在终于实现了!”宁子满含对念文的喜爱。
念文对宁子的表白无动于衷:“你的愿望实现了,可我掉进了我的噩梦里。”
宁子真的没想到自己的开心建立在念文的痛苦上,他没想到念文真的这么抵触这个角色:“能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吗?”
“我跟你说了你能放过我,不让我演这个角色吗?”
宁子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念文不再说话,垂下眼睛,将头转向了车窗外。
宁子也没再说什么,就这么默默地坐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