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的夏季,比以往更炎热三分。太阳斜扑扑的照下来,院子里的几株海棠花都显得无精打采的。有几只小飞虫在花中扑腾着翅膀,树上的知了一声又一声,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
只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
透过碧纱窗,可以望见院子里,小丫鬟来去匆匆的身影。
萧琳琅缓缓收回了目光。
大丫鬟夏兰就端了绿豆汤与她解渴:“小姐也去去暑气。”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萧琳琅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端着甜白瓷的小碗浅浅饮了几口。见她处变不惊的模样,石竹到底有些按捺不住,低声道:“小姐,难道我们就不去打听打听?”
她着实有些不解,若说是旁的事,也就罢了,可这终身大事,怎么自家小姐也这样不冷不热呢?
萧琳琅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有了消息,母亲自然是要同我说的。”她口中的母亲,却是嫡母秦氏。秦氏祖上也出过进士,萧老太爷看中秦家门风清白,便为独子求娶了秦氏,也就是如今的萧太太。
萧县令是圣元十八年的进士,不少同科如今都官至四品大员,唯有萧县令,十几年了,却没有挪个地方。虽说是在余杭,可这样的情况却是罕见。在别人眼中,或许还能算上怀才不遇,可在萧琳琅看来,就是受了作风的拖累!
萧县令共有九房妾室,再算上那些没有名分的侍婢,可以算得上是风月无边了。
虽说如此,萧家男丁却不兴旺,萧县令乃是独门独户的长子,嫡出的儿子也只有宝哥儿一人。偏偏体弱多病,叫萧太太操碎了心,寻医问药许久,也没有什么进展。哪知三年前萧县令偶感风寒,一病不起,拖了几个月,终究是死在了任上。
自萧县令去世后,萧太太便带着他们从余杭回到了苏州。这两地都是富庶之地,萧家这些年,进益也不少了。然而萧太太却借口开支巨大,恩放了不少丫鬟。其中就有自小服侍萧琳琅的几个丫鬟……
只不过,事到如今,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萧琳琅长叹了一声。
前世顺风顺水,从未吃过什么苦头,哪知一觉醒来,又是另一个世界了!
好在虽说是不知名的朝代,总算是落在了官宦人家,衣食无忧,好过寒门小户的女儿,整日还要为了生计发愁。
前几日,萧家刚刚除服,今日就有不少媒人登门说亲。二小姐萧玲珑十六岁,三小姐萧玉瑾十五岁,五小姐萧珊瑚十三岁,都到了适婚的年纪。就是六小姐萧琳琅本人,如今也十二岁了。
萧琳琅倒也就罢了,萧玲珑却已经十六岁了,出阁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也不怪乎她屋子里的丫鬟,如此热络的往服侍大太太的妈妈们身边凑,试图打听出什么消息来。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会传入别人耳中。
萧琳琅可不想蹚这趟浑水。
在她前头还有好几位小姐,一时半会的,萧太太也顾及不到她。不过,三年的相处,萧琳琅对自己这位嫡母多少有些了解。太好的人家,她只怕是不会答应,太寒酸的,为了萧家的体面,她也自然会拒绝。所以到最后,选中的通常都是有些毛病,却无伤大雅的人家。
一念及此,萧琳琅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几年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的奉承嫡母,也不过是为了日后说亲时,她能放她一条生路……
住在她对门的萧玉瑾,门窗闭得紧紧的,屋子里连一丝流动的风都没有,叫人窒息。
“齐妈妈当真是这样说的?”萧玉瑾紧紧的盯着自己的大丫鬟孔雀,唯恐错过些什么。孔雀激动的脸色发红,“千真万确,那黄公子是知府大人的侄子,年方十六,今年才中了秀才,生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刻意提到了这一个,也就是说,这就是最好的了。
知府的侄子,又有功名在身……
这样的好亲事,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那其他人……”萧玉瑾绞着帕子,吞吞吐吐的问。
孔雀羞赧的低下了头,“再多的也问不出来了,都是连妈妈亲自教出来的人……”连妈妈原是萧太太的陪嫁丫鬟,后来做了管事妈妈,在这府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体面人了。听见连妈妈三字,萧玉瑾目光骤然一寒,冷哼了一声,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想到了今日清晨去给萧太太请安时,连妈妈那审视的目光。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位妈妈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是一件十分失礼的事情。虽说是有身份的体面的妈妈,可仆妇就是仆妇,她再如何,也是萧家名正言顺的小姐。如今,这仆妇竟凌驾于她之上了。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是庶出的,连那些妈妈们,都不将她们这些庶女放在眼里……
这样想着,心情越发的烦躁起来。偏偏屋外传来小丫鬟的哭声,萧玉瑾怒火蹭蹭直往上冒,语气不觉重了几分:“谁在外头?”这话头由何而起,萧玉瑾如今脸色如何,孔雀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立刻快步踱了出去,低声呵斥了几句,哭声很快就止住了。
这事自然瞒不了萧琳琅。
萧玉瑾,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哪知尚未过晌午,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石竹如今已是惊弓之鸟,立刻撩起了帘子,定睛一看,大感诧异:“紫荆姐姐,怎么是你!”正替萧琳琅打扇的夏兰手顿了顿,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这早晚的,你怎么来了?”
紫荆是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和夏兰是同乡,一道进的府,二人年岁相仿,是手帕交。因此夏兰待她就有些随意,不像其他人那般拘谨。
“太太想给大少爷做件披风,只是我们手笨,不会打络子,还请夏兰妹妹帮着出个主意……”听说是给宝哥儿打络子,夏兰哪里敢怠慢,立刻就挑了几缕线,又细细的问那披风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时候穿的……
萧琳琅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此时正是炎炎夏日,怎么萧太太突然想起做披风来……
但众目睽睽的,她也不好打听,就朝着夏兰使了个眼色,笑道:“我看这屋子里也热,若是要分线,不如去耳房,那里正是风口,也荫静些。”紫荆也没有推辞,笑着同夏兰一道去了耳房。
石竹望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外,凑近了一步,低声道:“小姐,您说,紫荆姐姐会不会是……”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紫荆是萧太太得力的大丫鬟,总能最快得知萧太太的想法,看在夏兰的面子上,她时不时会透露些消息,也叫萧琳琅提早做好准备。
这一次,这么多人家上前来提亲,她势必也会知道些什么,说不准就是借着打络子的由头……
这些事,主仆二人都心知肚明,然而谁也不能挑破。萧琳琅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夏兰撩开了帘子,脚步虚浮,走路都有些不稳。
萧琳琅就朝着她身后望了一眼,看样子,紫荆已经走了。只不过,夏兰的神色,却叫她心里咯噔一跳,不由自主的问:“怎么了?”闻言,夏兰目光茫然的看了她一眼,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嘴角嗫嚅了几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她一向稳重,这一次却完全失了分寸,萧琳琅也不觉跟着焦急起来,“出什么事了?”夏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泪簌簌的落下来,“小姐,请您救救我!”萧琳琅大惊,忙道:“你且说说,是何事?”
“听说,连妈妈……”夏兰泣不成声,话说的断断续续:“想让我做她的二儿媳……”
屋子里,一片死寂。
连妈妈的儿子……
连妈妈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很快就说了亲,如今连孙子也五岁了。只是这小儿子的婚事,迟迟没有定下来。只是因为,他是个痴儿。饶是连妈妈在这府中说一不二,可没有谁,会往这火坑里跳,和痴儿度过一生。
早些时候就听说连妈妈在替她小儿子相看媳妇,只是没有想到,看中的竟然会是夏兰!
夏兰生的漂亮,行事十分稳重,萧琳琅一直十分看重她,早早就做好打算,日后出阁,无论如何也要带她一起离开的。
她就想到了三年前下雪的那个晚上,她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又受了萧玲珑的冷嘲热讽,心里更难过了。
那时,夏兰也不过十三岁,她将她的脚抱在怀里,突然幽幽说了一句:“什么时候,能够自己做主就好了!”这句话,她一直牢牢记在心里。她永远记得那时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心中的绝望和无助。但就是这句话,让她坚持到如今。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酸酸的。
在这个后宅里,举目望去,皆是女人。若是连自己的大丫鬟也不能维护,那她还有何立足之地!可和连妈妈硬着来,她又没有那个底气。夏兰已是脸色惨白,许久许久,她才长长叹道:“这就是命数吧!”
刹那间,萧琳琅泪盈于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