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清的医院ICU门外。
强光之中,走进来一个憔悴又颇有气质的男人。他也穿着黑色的西装,疲惫地佝偻着身体走向尹夏。眉间锁住的是无尽的忧伤,他艰难地抬起头,给了尹夏一个暖暖的浅笑。
尹夏惊住,手足无措。
他站在尹夏身边,和他一起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戴着氧气罩艰难呼吸的女人。
门外,一个身穿黑色服装的女孩,戴着褐色墨镜,棕白的圆顶遮阳帽,披着一头曲卷亮丽的黑色头发,她在笑,让人感到有些冷峻。
多看了那个憔悴的男孩一眼,还是那张又帅气又漂亮的脸,只是被悲痛和疲倦侵蚀得呆滞麻木。
心里一丝抽搐,她转过身准备离开,一抬头却看到许莘茹正迎面走来。
疾步离开,耳上五个钻石的闪亮光点在阳光下晃了一下,在空气里划出短短一道银白的光束。
外公:
我突然不想那样做了,这样就够了吧,她已经算是死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是那一件事情了。
您可以替我办理入学手续了,不久之后我就动身来东京,我们期待的日子离我们不远了。
筱原清子
“尹夏,回家吧。你还是个孩子,我是你的父亲,你妈妈也需要我的照顾。”
他对他这样说。
尹夏什么也没说,甚至不看他一眼,一个人走了。
欧阳景就站在原地看着他被疲倦压得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却不愿追上去。
尹夏倒在自己家的床上,闭上眼睛。
已经几天没有睡过觉了,眼睛已经严重充血,伴随着阵阵刺痛,闭上眼睛可以稍微缓解一点,可是,为什么怎么都睡不着。
如果他的母亲死了,死了,就不再存在,不再活着。再见不到她的笑,再听不到她喊“尹夏”的声音,再吃不到她做的菜……
手边,是她织完了的那一组围巾手套,可惜,这不可能给她心目中的那个“莘茹”带来温暖了。母亲最后的心血,就这样白费掉。
可那又要怎么样呢?即使一个人逝去带给他那么大的痛苦,即使一个人的逝去是那么沉重的一件事,上帝会为此下一场雨来祭奠,或是拨开一片云送来阳光吗?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走了几十年,留下那么多的痕迹在这个世界上,可是那些痕迹又真真实实存在在哪里呢?她在这个屋子里住过,她卧过这张床,她的踏过这一块地板,她曾经站在这个地方说话,她曾经握着这一个瓷碗……
可是未来呢?
每一处都有她的记忆,可是会在哪儿都找不到她。
苏晓的骄傲,被她自己击得粉碎。
她说,她错了。
她是个卑微的人,为了自己尽可能完整的幸福害得两个家庭都无法幸福。雪莉说得对,她不配做母亲,她只是一辈子都依靠别人养活的人,拉着自己儿子做赌注的自私的人。
她只是不甘心。
为什么她的命运就是如此呢?为什么她就是要遇见一个不爱她却要娶她的男人?为什么她就是要爱上这个不该属于她的人?为什么她非得做那个完美的女人的对手?她只是在丈夫出轨之后捍卫自己爱和被爱的权利,她没有错才对啊……
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白邸的花园,展原颢正和雪莉说说笑笑。
他听说了欧阳尹夏母亲的消息之后便赶到白邸来看看雪莉。她憎恨的人已经被医生默认为快要死了,她真的会开心吗?这不像是他认识的白雪爱。
和她的谈话中,他很明显能感觉得到她隐隐的难过和竭力遮掩的悲伤。
他讲了一个让她捧腹大笑的笑话之后,看着她勉强地大笑着,他沉静下来,看着她,说:
“其实,你可以告诉我,你在难过什么。”
她看着他一丝不苟的认真,轻轻扬起嘴角,目光却投到眼前的茶杯里。看着黄绿色的叶片,她说:
“其实,我倒想明白了很多,苏晓,她,也不算是罪人。”
“呃?”他故作惊讶。
“她爱的是欧阳景,我妈妈爱的是白森宇,可是欧阳景爱的是雪娜,谁都没有错,爱情本来就不是能控制施放对象的东西。如果非得要说错,只能是错在信任上。苏晓对欧阳景的不信任,对我妈妈的不信任,白森宇对我妈妈的不信任,对欧阳景的不信任……他们都轻视了我妈妈的爱情,轻视了欧阳叔叔的品格……”
“啊……我才发现你这个小白痴的分析能力还不错嘛……”展原颢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笑着说,还摸了摸她的头,像夸小孩子那样。
“喂……我是小白痴么?!你不要装出这个样子好吧?你当我是傻子啊……”
“是当你是傻子啊,不然怎么叫你小白痴呢?”
“展原颢,我告诉你,你要完蛋了你!”她装作生气的样子,站起身叉着腰对他说。
“你能把我怎么样?!”他仍旧坐在那儿气定神闲地喝茶,却忍不住偷笑。
“你信不信我用我脚上的拖鞋砸死你……”
“不行,你没砸死我我先给臭死了!”
“你!”
她真的脱下一只拖鞋,拾起来向他砸去,他用一只手接住,另一只手捏住鼻子,说:
“你真想臭死我啊你!”
他那扁平似的鼻音,已经那一副滑稽的样子让她笑得前俯后仰,竟一下子坐到草地上笑得爬不起来。
他继续装模作样,看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放心一些。
拿着她的拖鞋走到她身边,蹲下身,给她穿上拖鞋,轻笑。
“呵呵……我得走了,小白痴。”他又摸摸她的头。
“你去哪儿?回家吗?”
“不是,今天朋友生日,说好了下午出去玩儿的。”
“拜托啊,现在都傍晚了……”
“没办法啊……”那不是不放心你吗?!他欲言又止,看看她,又笑起来,说:“你都不送送我吗?还坐在这儿不起来。”
他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起来,她一起身立刻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一个猝不及防往后踉跄几步,还是摔倒在草地上。
雪莉笑得更欢了,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他倒欣慰地笑笑。
从草地上爬起来,他拍拍身上薄薄的一层尘土,笑着走到她身边。她慢慢停止了笑,站直了身体,脸上显出于之前的哀伤截然不同轻松愉悦。好像她的悲伤,都得以超脱。
他看着她,她也在淡淡地笑着。心里的确轻松很多,沉重的心脏,终于舒服一些。说出她释怀的东西,也真是一种真真实实的释放。
他突然拥住她,让她惊了一下。
“我有话要告诉你……”他轻轻闭上眼,低声对她说。
嗅着她淡淡的发香,手心感受得到她肩膀的温度,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更贴近了她的耳朵。她心里有一些紧张,如果他说那些话,她可怎么回答他呢?不想再伤害到他,可是也不能应和他爱她的意思。
他轻声说:
“你这个白痴!”话音刚落,他飞快地转身跑掉。
雪莉愣了愣,回过神来朝着他背影大喊:“你这个真正的白痴,慢慢滚!”
他跑着,听到她的呼喊后向后挥挥手,消失在傍晚迷离的暮色中。
白雪站在卧室的阳台上,眼泪静静流淌在脸颊上,从她尖尖的下颚滴落。地毯上凝聚了一滴,两滴……
他的那种快乐,她永远给不了,不管她怎么努力,那都是无法获得的能力。
“你今天看见没,新来的小姐和我们小姐的男朋友在花园里疯疯闹闹。”
“看见了看见了!天呐!两个人还抱在一起,太过分了!”
“就是,她有没有把我们小姐放在眼里!住进那么好的房子,过那么好的生活不说,还抢了爸爸,又抢了男朋友。”
“你说她到底是谁,老爷好像并没有承认她是他女儿,她也没有叫过‘爸爸’,真是奇怪。”
“反正我不觉得她是小姐。”
“难不成是私生女?”
“嘘,小声点!”
“……”
她路过洗衣间,透过没关好的门听见了里面的谈话。
真想冲进去给她们两每人一个耳光,可是,她想了想,是呢。他没有承认她是他女儿,她也没有叫过他爸爸,她能算哪门子小姐呢?
又想起了她之前说的话:“如果非得要说错,只能错在信任上……”
她父亲不信任她母亲,害得雪娜那么痛苦地死去,所以……她还是得做到……她要为妈妈讨回公道。
“叔叔,拜托您一件事好吗?”
她用家里的电话打给了欧阳景。
“说吧,什么事。”
“或许有些任性,但是希望您能理解我……”
餐桌上,又是冷清异样的气氛。
她夹自己的菜,埋头吃自己的饭,白雪也一样。自从她回到家以后,白雪变得似乎很难在她面前开口说话一样。
气氛本来就够糟,她却还要火上浇油,不怕死地对白森宇说,她想跟他做一次清子鉴定。
他愣了一下,又继续把白饭往嘴里送。细细咀嚼,咽下去后,他用冷漠的声音问她:
“你是不是找不到好玩儿的所以才想着变着法地玩?”
“是啊!”她还理所当然似的说:“本来就没什么好玩的,不找点乐趣我会闷死的,况且,你不是一直在怀疑我的血统吗?正好我想玩玩看这个,反正又花不了你多少钱,去玩玩儿呗。”
“你是不是我女儿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你该好好完成你的学业,不要一天没事儿给我捅篓子!”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一心只希望她现在好好上学,做一个符合年龄的正常女孩子。
“去做亲子鉴定吧,不然我在白邸会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名不正言不顺地进来的人,连女佣都会看不起。”
“有谁会看不起你,我辞退她!”
“她们全都看不起,你也要全辞退吗?”
“有什么不能,管家……”
“算了……你难道还要像几年前那样辞退所有佣人和管家吗?你只说你要不要去?”
他沉默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笼罩他的全身,他每天呼风唤雨,此刻却战栗起来。
如果铁证一般的亲子鉴定真的验证她不是她女儿,那么他就连最后一点幻想的余地都没有了。
“如果你不去,我也不会强求,反正这世界上胆小的人多得是,我不会嘲笑你的。”她不紧不慢地说。
“你这是激将法吗?”
“我只是说事实而已。”
思索良久,他点头答应。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即使眼前面对的是两个答案都悲伤的选择题,他还是要面对。他不想她看不起他。明知是激将法,却也中计。
白雪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碗筷,用纸巾擦擦嘴,起身走了。
“雪儿,你不吃了吗?”白森宇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什么也没说,又继续往前走,离开饭厅。
为什么父亲就是那么宠她?他不是说她不是他女儿吗!为什么要把她接回来,为什么还是陪着她任性,那么溺爱她!
白雪永远无法原谅她的母亲。在她眼里,父亲那么优秀,母亲却还与大学同学旧情未断,破坏别人的家庭,是不忠,是可耻。
是她见证了父亲这几年的痛苦。即使经历了欺骗和背叛,他仍然只爱雪娜一人!是妈妈毁了爸爸的一生。
雪莉是无辜的,对,没错。可是,就算是无辜的,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凭什么理所当然地从她手里抢走本应该完整属于她的父爱?
为什么她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冷漠,孤傲,恶毒,泼辣,任性不懂事……难道这样的女生更讨人喜欢吗?
想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忧伤压抑的音乐,像夏天的雨滴一般,一滴一滴,绽出大片的凉意……
昏暗的角落,橙黄的灯光在这里再次被蒙上一层薄纱一般,愈加幽暗。她又坐在那个角落里,细细听着这些声音。真实存在的,隐隐存在的……
他会在这里继续工作,说明他没有接受他的父亲。他真是个白痴,自己明明有一个爱自己的父亲,为什么那么不懂事地要把他拒之千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羡慕他,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完完全全,真真实实属于自己的父亲。
她不想为自己争取什么,反正争取与否,结局都是差不多的。她正预谋着自己的诡计能够得逞,所以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应该不关她的事。
只是,她仍然没办法好好管住自己要去多管闲事。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她这样对自己说着。
她只是要告诉他一个人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个道理,仅此而已。
于是,她端起一只盛满了酒的酒杯,摇摇晃晃往表演台走去。到他身边之后,她装作惊讶的样子,惊呼:
“哟!这不是欧阳大少爷吗?你不回家,在这里弹什么钢琴?”
他不理她,甚至没有抬眼看她一眼,埋头弹琴。
“你都那么有钱了,不要打什么工了,南坻工资那么高,你位置让出来给真正需要的人吧……”
他还是没有看见她的样子,眉头却悄悄一点一点趄起。
她笑,一口喝完杯中的酒,举起酒杯,用力往地上一摔,伴着尖锐清脆的声音,杯子碎成几片,还有零星的碎粒,在地板上折射着柔和的光芒,抖着微弱的闪光。
南坻有些微微的骚动,顾客们的目光都夹着疑惑投向表演台。
他心里一惊,但却没有停住手指,波澜不惊。
还是笑着,她拾起地上一块玻璃片,猛地往左手手腕上划去,殷红的血像滴落在乳白画纸上的红墨一般立刻圆滚滚地躺在她的皮肤上,再一秒之后,便柔软地滑落下来,滴到地板上。
他愣了,手指在那一刻就僵在琴键上,微微发颤。
她像恶魔一样笑着,把流着血的手伸到他眼前,那血就一滴一滴,滴到分外苍白的琴键上,看得他心惊肉跳。
可她却一动不动,就站在钢琴边,抬着那只可怕的手,笑着看着他。
“这是什么你知道吗?这是血……”她笑出了声,冷冷的。“做个选择题吧,你的血是你妈妈给你的,还是你爸爸给你的?”
他愣了,抬起头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心脏像是突然被麻痹了一般。
她的身体也在发抖,她有些站立不稳,双眼也出现半睁半闭的样子。
这个无解的题目是问倒他了,并且,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勇气对她说话。
两个人的目光一直接在一起,谁都觉得自己的勇气就快要消耗殆尽,随时可能侧过脸大步逃掉,可是,谁都收不回这目光。
“原来,你也是懦弱的。”她说:“你连你想见的人都不敢见,你说你是不是懦弱?”
半晌,他才冷冷说:“快去包扎吧,这样流下去,你会死。”
她心里一惊,笑了笑。突然之间就闭上了双眼,像软泥一样倒在闪着玻璃光的地板上。
周围的顾客都惊异地站起身看着倒在地上的这个奇怪的女孩,议论纷纷,经理也赶紧赶了过来,立刻拨打了急救电话……
他脑袋里一片空白,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只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砰砰……”很快,也很乱。
周围的人议论声窸窸窣窣,他只觉得脑袋里一片嗡响,沉闷又模糊。
“她会不会死掉?”
这样一句话闯进他的脑袋中。
死?!
想到这里,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从钢琴椅上下来,跪坐到地上,紧紧抱住她。手掌撑着她软软的脊椎,另一只手紧紧勒住她的腰,死死勒住,似乎一放手就再也抓不住她一般。他把她冰冷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脸上,急促地喘着气,对着她呢喃:
“你不能有事,……雪莉,雪莉,听见了吗雪莉……对不起……雪莉……”
眼泪缓缓滑落,落到她的脸颊上,肩上……
南坻经理怔怔地看着他们俩,愕然了。
夜半宁静的医院走廊里,传来渐进的急促脚步声。
展原颢一个人狂奔而来,直直闯入雪莉的病房。走廊里那些消毒水的分子似乎又慢慢沉向地面,声波一圈一圈远去,就一点一点沉寂。
他看见展原颢进了病房门。
嗯,是进去了。
那么,他现在就可以走了。
他会去面对,面对他应该要面对的事情。只要她不再这样危险地折磨他就好。
她曾经带给他的所有快乐,都变成了沉重的折磨,她还嫌不够吗?不放过他吗?
要怎样她才肯放过他?
要他回到他父亲身边吗?
好,他回去,只要她不再以血来暗示他。
雪莉,拜托你,爱惜自己。
晨光,往往是柔和而耀眼的一种美丽,伴着刺眼的疼痛,还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温柔。东方阳光绽放之时,他来到欧阳邸。迟迟不敢走进去,呆呆站在门口,心里踌躇了许久。
脑海里又浮现出儿时与父亲一起伺弄花草的场景,常常在这样温柔的晨光下,父子两个一起享受触摸湿润松软泥土的快乐。父亲的笑脸,一如一幅天高云淡的粉彩画,分明的轮廓,淡色清新的脸庞。还有他的那句话:“尹夏,回家吧。你还是个孩子,我是你的父亲,你妈妈也需要我的照顾”……霎时,耳畔又回想起苏晓曾经说过的话——“你迟早是要回到欧阳家的……”闭上眼睛想要停住自己的思绪,黑暗中却又映出雪莉苍白的脸,以及满手暗红的鲜血……
睁开眼,他走向前。
入户小径上,穿着浅色衬衣的欧阳景正微微皱着眉头,一边跟管家交代什么,一边往大门走来。尹夏愣了一下,突然有些手足无措,有种想要转身逃掉的冲动。
欧阳景一抬头,步伐立刻凝固在原地。
心脏停了半拍,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一脸憔悴疲惫但是真真实实站在那里的尹夏,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搂住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的儿子,不停拍着他的背,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
“爸爸。”
他喊他。
四年没有听到的这个称呼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时,心里的幸福是海都吞不完的。
医院。
她迟迟地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医院。昨天是在南坻……一定是他送她来的,一定是,他还是关心她的!
心里泛起一丝偷偷摸摸般的愉悦。
她猛地坐起身,想要在这个苍白的房间里找到他的身影。
“雪莉。”推门进来的,是展原颢。
她眼中的光芒悄悄黯下来。
“原颢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南坻的人通知我过来的。”他低下头,躲开她的视线。撒谎毕竟是他一直都不擅长的。
他心里有害怕,害怕他对她的爱似乎已经赶上他。
“哦。”雪莉一阵失落,低下头。
“你昨天到底怎么了。”他转开话题。
“啊,没怎么,喝多了点,怎么受伤的我都忘记了,哈哈哈哈……”她傻傻地笑起来。
他才不吃这一套。她的伤痛,他能隐隐感觉得到,在他面前,她要装到什么时候呢!
他走到窗边,拥住她,轻抚她的发丝,轻轻地说:“不要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是展原颢,跟你一起长大的展原颢。人容易在潜意识中迷失自己,潜意识的放松,潜意识的假装。你不能迷失在自己建造的迷宫里,所以请你告诉我,让我可以为你做些引导避免你的迷路。”
她愣住,心脏怦怦直跳。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却又更让她看不清自己。
她都已经不了解自己,人生真的难得糊涂。
她也拥住他,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原颢哥,送我回家吧。”
小公寓。
满墙的雏菊,都是她当初自己看了家装书之后,DIY画上去的,描得不错,就像特意定做的一般。同样绘着小雏菊的小吊灯再次被打开,温暖的光束照到这里的各个角落。
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却什么都变了。
异常的凄清。
在白邸住了一段时日,再回到这里猛然发现,小公寓其实很像白邸里她的房间。
“这里是你的家?”展原颢四处张望。
“嗯。”
“嗯,风格一点没变呢。”
她从卧室里拿出一个木盒子,盒子下角一朵黑色的雏菊十分显眼。她把盒子举起来,笑着对展原颢说:“喝几杯吧。”
两个人坐在小阳台,吹着秋夜的凉风,任凭发丝在这凉夜里飘荡凌乱。梅酒的清幽飘得好远好远。
已经喝了好几杯,展原颢开始阻拦她再喝,昨天才醉过,今天说什么都不能让她多喝。他夺过她手里的梅酒,放在自己的身后,她开始死缠烂打要他还给他,两个人就疯打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安静下来,眼泪就淌下来。
他不觉得惊讶,只是低下头。
“原颢哥,我是真的迷路了。”
“迷路了,是已经忘记了自己到底在干嘛,为何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跌跌撞撞,连目的地在哪儿都不知道,所以会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他看着好远的地方,说完后舒了口气。
“那要怎么办?”她低下头,声音没有哽咽,只是低沉。
“不要再走,停下来,想清楚自己在干嘛,为什么要来这里,你要去哪里。等你知道了,再继续走。”
“你呢?你有迷路过吗?”
“嗯,有啊。现在,就是……我想,我也要找到我的目的地以及我的初衷。”
“真好,你已经走了一半了。”
“你也可以啊。”他笑着,转过头来看着她,摸摸她的脑袋。
“嗯。”
半个月之后……
她一个人去领了亲子鉴定的结果。
笑着,不用启封,她就将它放入包中。
这是她毁灭白森宇精神的最好利器,她现在只要等待,等一个最好的时机,最大化给他的折磨。这才是她最大的目标。一定是这样!这才是!
雪莉逃到那棵樱花树下。因为是秋季了,树叶染上黄色,有的变成暗红色,已经不能完全地挡住阳光,地上是斑斑驳驳的光点。周围还是绿色的蔷薇枝和藤萝,像瀑布一样倾流到土地上。
樱花树下的那株可爱的小宝贝,已经含苞待放了。
柔软的茎,支撑着雪一般洁白的花瓣,好像很难想象那么柔软的花茎要怎么样才能支撑起大大的花蕾。没有人能想象得出大雏菊的坚强和坚韧,只有神才能有如此想象力创造出它们。
她蹲下身,看着那株雏菊,笑。
她说它是天注定要它活下来的。它接受了尹夏那么多的希望和爱才活下来。
现在是它天然的花季,它就要微笑盛开。
她把欧阳景约到一家茶餐厅见面,说要当面谢谢他陪她无理取闹。
“欧阳叔叔,谢谢你同意去做亲子鉴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还我妈妈清白,该得到折磨的人,一定要接受痛苦的洗礼。”
她说得毅然决然,不容半点迟疑。
“雪爱,以后你会想明白的,你会发现你这样做,其实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相反的,你这样做的危险,你想过吗?或许你会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
“处理好不就行了吗?毁了自己不足惜,我不想放过应该被惩罚的人。”
“为什么做错了事的人一定要接受惩罚?”欧阳景喝了一小口茶,淡淡微笑,像是心怀大释的隐者。“惩罚是无法挽回曾经的过错的。我们惩罚别人的目的只是要让做错事的人改正自己的错误不要再犯,可是有的错误,一生中只能犯一次,改正了也没有用了,他不会再有机会去那样的错误,你只要告诉他他是错的,却没有必要惩罚他。”
“可是,”她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可是我不能这样想,您永远无法想象我妈妈临走前的痛苦有多深重,她放不下我和白雪,放不下白森宇,放不下我外公,放不下你,甚至连苏晓她也在担心着。”
他听到这儿,心脏又有触动。那样一个女人,要怎样才能让他舍得从生命里抹去?
雪莉继续说:“妈妈她,谁都宽赦,临死还想着自己带给别人的伤痛要怎么抚平,还在嘱咐我不要记恨别人,还在担心我会为她报仇,担心着你和苏晓之间的矛盾会因为她而日渐恶化。可是,别人呢?他们依然活得光鲜亮丽,依然活得洋洋得意,所有的错都推在妈妈身上,我妈妈到底做错了什么呢?错,只错在她太过善良,善良到懦弱。”
他沉默不语,眼前这个小女孩满心都是怨恨,迫不得已的怨恨,却也是满心的爱,痛苦挣扎的爱。他知道她其实是喜欢苏晓的,她其实是爱白森宇的,可是她不能原谅自己爱的人犯下那么大的错误。
良久,他只说了一句话:
“雪爱,是你隐藏了你的善良,让你自己都看不见它的存在。”
她愣住,低下头喝着暖暖的奶茶。
心里的一颤,让她有了想告诉这个灵魂内涵极为丰富的叔叔一个秘密的冲动。
“欧阳叔叔,下周一,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他一惊。
“我要去东京大学。”她微笑,似乎是解脱。
“东京大学。”他眼神迷离,想起了好远好远的某一段记忆。那里是他和雪娜认识,并且彻底爱上她的地方,也是他最快乐的地方。“是吗?那是个好大学啊,你妈妈很爱那里。”
“嗯,所以,我一定要去那儿,让那儿成为我的乐园。”
“那么……尹夏……”
她表情一下子凝固,却努力保持僵掉的微笑。
“不要告诉尹夏,我和他的朋友情分,可能就到这里了。尹夏现在回到您身边了,他会幸福,苏晓……尹夏回到您身边她也会开心的,会好起来的,那么你们一家以后可以幸幸福福地走下去。我这个伤害他和他妈妈的朋友,就不要出现在他未来的生活中了吧。”
“可是,雪爱,知道吗,苏晓她……她活下来的几率,可能不大。”
“为什么!”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心里竟然涌起一番惊恐。
“医生说她肾脏急需更换,可是,肾源真的不好找……现在只能靠透析尽可能延长她的生命,等待肾脏的捐献。”
“是吗……”她低下头,心里已经乱成一团。“欧阳叔叔,我……还要去办理转学手续,就先走了,谢谢您抽空出来。还有就是,希望您不要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告诉别人,拜托您了。”
……
她离开的背影慢慢被人群吞噬。欧阳景就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无力地消失在视野里。她和她妈妈很像,固执,可爱,善良。
他微微一笑,又抿了一小口清幽的茶。
尹夏整日坐在医院里陪着常常昏睡的妈妈,每天等待着她醒来和她说说话。当她沉沉睡去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发呆,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一昧努力抑制自己的思绪到处乱飞。
一只手温暖的大手突然之间轻轻放在了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是爸爸。欧阳景一脸浅浅的笑,让他不安的心沉静下来不少。
父子两又静静地陪了苏晓一会儿,欧阳景示意尹夏回家休息下再来。
两个人坐在车上,尹夏还是沉默不语。
欧阳景先开口了:“尹夏,这个周日,家里有个聚会,你那天一定要出席,好吗?晓晓这边,我会叫人小心照看着,只是一天,不会有什么事。”
“不去。”他冷冷地回答。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大部分都是你妈妈,但是,只是那一天而已,挤出点空间来吧,你心里不是还有另一个人吗?”
尹夏心里一怔,扭过头看向窗外。
欧阳景继续说:“有的事情,今天不把握,明天就只能成为叹息,让你永远也弥补不了。”
“还有什么好把握的。”他的声音冰冷得像三寸冰棱,“十几年前就已经晚了。”
欧阳景不再说什么。尹夏还在迷雾中,还是没有在那件事情上信任他。他一定要趁此机会让他清醒,这样对谁都好。
“雪爱啊,周日有空吗?”
“有事吗?欧阳叔叔。”
“嗯,周日是我生日,来帮我庆祝吧。”
“啊?生日?!”
“你这一去日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周日来帮我庆祝生日,也让我再见你一面。”
“可是,叔叔……”
“地点我还没定好,到时候让人去接你就是了。”他多留了个心眼,“就这么说定了。”
雪莉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却只剩下急促的“嘟嘟”声。她只能叹口气,心里又开始不安起来。
连要走了都不放过她吗?
不对,那不正是个好机会吗?她一直等待的好机会。
瞬间,她冷笑起来,像是路西法的转世。
她要他们就算想补偿却也无计可施,备受后悔的煎熬,让他们就算想求得宽恕也无计可施。那才是最沉重的折磨。
寂寞墓园,是喧嚣中被人们遗忘的世界。那边在笑,这边在哭。逝去的人,不管曾经多么光彩照人,照样被时间褪下色彩,以极快的速度黯淡下来。
雪莉披着那一头曲卷微乱的头发,身袭春天所穿的一件白色荷叶边的衬衫,海洋一般深蓝的热裤,一双青黛色帆布鞋。初秋的凉意只是轻轻笼在头顶的空气中,周遭的温度不算太低。时间流逝的速度她是清楚的,只是这一年,快得超出了她的意料。
再是沧海桑田,再是白衣苍狗,她也想不到竟然会那么快。
母亲的墓前,是多盆雏菊,它们在微凉的空气中吐露鹅黄的花蕊,如雪花瓣舒展得像小妖娇柔的纤指,可爱之极。她今天来,再添上一株雪白雏菊。
雪娜的脸庞在花前和花一同绽放,静美温婉。她就好像童话里不恶毒的美丽王后,终究会因为完美而早早逝去,留下孤苦的公主一人过活。
雪莉蹲下身,伺弄着几盆雏菊,说:“妈妈,我要走了。参加了欧阳叔叔的聚会后,午夜我就会离开。我想赶到东京的第一天就能见到日出。我要去陪着外公,我要去念东京大学。离开这里以后,我能来看你的机会就很少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这里告诉欧阳叔叔,告诉白森宇和白雪,他们今天晚上以后一定会来看你的。亏欠你的那些人,一定会痛哭流涕着跪在你墓前求你的原谅。”她看着母亲恬淡的笑,不由自主也微笑起来。
“妈妈,你看看你这笑,一定不用他们忏悔就已经原谅他们了。你怎么就那么宽容呢?我甚至觉得你是懦弱,可能是恶魔都被你感动,所以才派了我这个小鬼来保护你。”她笑起来,用手轻抚过母亲的小相,歪着头细细地看着她的眉眼。
连她都开始艳羡母亲的美丽。
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偷偷去了医院,透过病房门的玻璃,远远地看着房间里仍旧昏睡的苏晓。
她憔悴得就像一把骨头,好像已经老了十岁。
苏晓也被折磨得够惨的,她是不是过分了?毕竟,苏晓她只是在守着自己的爱情啊。
苏阿姨……
黄昏晓,白森宇带着白雪,自以为大度地来参加欧阳景的派对。昂首挺胸地走进大厅,目光只剩下傲慢而不曾容下过谁。
白雪一身黑色丝绸齐膝抹胸礼服裙,裙上没有任何修饰,光滑黑亮,贴着她雪白的皮肤和苗条柔美的身材,高贵美艳。项链,耳饰,手链,全是白家独一无二的出品。她的光彩,是黑夜都无法吞噬的,这一点深得母亲真传。她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一束光在缓缓向前移动,使得周围都暗淡无光起来。无可挑剔的名媛,就连爱在别人背后品头论足的女生都不会细语她的不是。
欧阳景站在大厅门口,亲自迎接每一位到场的宾客。
这场提前的生日派对,意义诸多。他还是选择了在自己家里举办。那满院的雏菊,孤寂了那么些年,今天也该重生,为着一个新的意义而活。
欧阳尹夏换好了衣服仍旧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楼下大厅来传来的不算太大声的音乐声和人们的哄哄的谈话声,心里浮起厚厚一层烦躁。
今天根本不是父亲的生日,为什么要开晚会?更何况,父亲也从来不是喜欢那种热闹的人。邀请各个合作商,邀请各个自己曾经不多往来的旧友……
他也一样讨厌这种晚会。
病重的妈妈还在医院里躺着,家里却开始了充溢着欢愉的晚会。
还有,听说父亲邀请了白家,她会来吗?
会吗?
如果见到了,要怎么办?是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还是若无其事地过去和她像从前一样聊天,亦或是形同陌路,视若无睹?
她呢?
她又怎样了呢?她心里的怨恨是消散不了的,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他眼前,她会很不想见到他。
秋天,梧桐上满是铜黄的叶子,夕阳染过之后像是血液漂洗过一般。想起她说的那个关于红蜻蜓的传说,想起西苑的日出日落,想起可爱的小伊子……
短短的三个季节时间却长得让她有足够的时间住进他的灵魂。
整六点,她出现在欧阳本邸的门口。
“欧阳叔叔,生日快乐。”
她走过去拥抱了一下欧阳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她笑得很甜,眼睛弯成峨眉月,即便没有酒窝,也一样甜美。
“谢谢。”欧阳景也笑,“你是今天第一个对我说生日快乐的人呢。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嗯。”她点头笑笑。
进去,他在吗?
应该不在吧,他妈妈还在医院呢,他怎么会舍得留妈妈一个人在医院?
她悄悄叹了口气。
场内的她身着便服,在贵重华丽的礼服中间显得有些唐突,可她就是希望这样,希望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
“你看呢,那个就是白雪的妹妹。”
“两个人差别未免太大了吧。”
“亏得白家还是珠宝世家,她除了耳朵上几颗钻石就没有首饰了,衣服也那么寒酸,这算什么?!”
“白雪怎么会有这种妹妹,不可能吧。”
“该不会是领养的吧。”
“呵呵……肯定是……”
又一阵窃窃私语后不怀好意的哂笑。
她听见了,不看她们,就径直从她们面前慢慢走过,满眼的傲气。
白森宇没有正眼看她,心里却微微一颤。这样的随性,还是一点没变。她自小的那种傲气,随心所欲,即使经过四年的挫磨,也没有减少。她还是很像他,倔强固执,桀骜不驯。他也在想他是不是真的错怪了雪娜,可是,每一次疑虑都会被自己心里深切的恨做出否认的结论。
他就是觉得,他被欺骗了,被那个光彩照人,追求者甚多的女人气玩弄。如果这些不是真的,欧阳夫人凭什么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带着儿子离开家?这对她有什么利益可言?
这些年来,他也受尽了折磨。
撕毁了所有雪娜和白雪爱的相片,却在面对全家福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再撕下去。他把全家福藏在枕头底下,却从来不敢拿出来看一眼。
可是,这些痛苦折磨只不过是序曲,真正的惩罚现在才正要开始。
晚会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
大厅里灯光酒色,还有摆动旋转的裙摆,各色佳肴,舞曲……把这本宁静宽敞的大厅扮得混乱不堪。
一楼大厅是年轻人们的天下,二楼才是大人们的饭局。欧阳景也真是煞费苦心。
白雪站在大厅里最不起眼的角落,专心看着独自背倚厅柱上的展原颢。他手里端着还剩半杯酒的三角酒杯,目光穿过落地窗,停留在坐在庭院里的雪莉身上。雪莉则是面对着雏菊坐着,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蜡像。
还有几个小时,她就要走了,无声无息地走,等到大家发疯似地要找她的时候,却谁都找不到她了。她相信欧阳景不会把她的行踪告诉别人,他理解她是想过安静的日子。
明天就要开始全新的宁静幸福的生活,可是为什么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不对,她是开心的,马上,她期待已久的结局就要实现了,她几年来一直都想看到的那一幕就要上演了,她怎么能不开心?!
可是,现在她是在数着秒数,为自己的父亲,姐姐倒计着宣判死刑的时间。
他们当初不是冷酷地判了母亲死刑吗?那个时候他们有过迟疑吗?有过心疼吗?她要坚定她的决心,不可动摇。
尹夏仍旧没有出现在晚会上,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站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夜幕,思绪仿佛是空白又仿佛是一团麻,自己都不弄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或者有没有在想。
他可以看得见坐在花园里的她。那身随性有活力的装束,不就是在南坻初见那一晚她的样子吗?可是再看见她穿上这身衣服的现在,怎么就已经变成了这样。
他从来就没有恨过她,却不得不恨她。
有错的不是苏晓,是筱原雪娜和欧阳景,他母亲苏晓从始至终都是受害者。可是她却不分青红皂白把怨气都撒在他母亲身上。她那天将那束康乃馨砸向苏晓的神情,动作,以及急促的背影,让他心脏麻木。
他恨自己遇见她。遇见她之后,为什么又要多管她的闲事,为什么要跟她走得那么近,为什么后来还要……还要那么在意她……
心里的烦忧已经阻断了他所有的逻辑思虑,眼前即将出现的悲痛,他丝毫没有察觉。
晚上十点,宴会结束。
许校董这类人物陆续离场,一楼大厅的宴会继续,任由孩子们继续自由玩耍。
就在白森宇离场前,欧阳景叫住了他。
“白先生,请您稍等好吗?”
“有事吗?”他不转身,就背对着他说。
“是啊,有些事,请您到顶层的花园去一下。”
“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不必浪费时间了吧,我跟你似乎没什么可谈的。”
“事关重要抉择,事关多个人的幸福,我怎么能不邀请您?稍安勿躁,您还是和我一起去屋顶花园吧。”
欧阳景还是温文儒雅地笑着,让人无法拒绝。
“少爷,老爷要您到屋顶花园去。”
管家敲过门之后直接打开了尹夏房间的房门。
“下面的事情结束了吗?”他没有回头,坐在阳台的地板上看着眼前的夜色。
“二楼的晚会已经结束,一楼的还在继续。”
“知道了。”
管家看他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向他走进了几步,声音压低下来,说:
“老爷说,请您好好考虑,十点半以前到达屋顶就好,过去的事情终究该有个结局,希望您不要逃避。”
时钟滴答滴一步步慢摇,任大厅再热闹,再喧嚣,屋顶在黑夜的笼罩下却宁静得可以享受虫鸣。每个到达屋顶的人值静静坐在椅子上,是不是抿一口面前摆放的咖啡。除了欧阳景以外,其余三人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他们已经等了有半个小时。
雪莉一个人低着头,中场曲卷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庞。双手抱着两份文件,脚步慢慢地一步步往上走,走不快却一步也停不下来。
到了门口,她自己站在门前愣着。想想正在等她宣判的那三个人,她就开始犹豫,想要就此转身走掉。
最终……
通往屋顶花园的门被人轻轻推开,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尹夏一怔,随之而来的是伴随着压抑的痛感。眼前的她,一如初见的那个样子,只是脸上爬满了冰冷的笑,像是死神的镰刀在月光下泛着皎洁的冷银色。白雪和白森宇也一样愣了一下,以为是欧阳景耍什么花样,不想主角却是她。
她昂首阔步过去,眼光只停留在最后剩下的那个属于她的空椅子上。
“啊,人都到齐了呢。”她坐下之后,仍旧笑着说,用目光扫了一下白雪和白森宇。“看来我马上就可以开始了。”
“你下次能不能有个限度,要玩也要分清场合!”白森宇一脸严肃,微皱的眉头泄露了些许他心里的不安。
“啊,我向您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她故意俏皮地说着,还笑得甜美地对着他,这样却更让白森宇感到害怕。
这个女儿,比起他的狡黠的行事作风更胜一筹。
她把怀中的两份文件放在桌上,端起咖啡小抿一口。
尹夏低着头,只看着自己杯中咖啡在悄悄微荡。
大家都在静静等着,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咦?怎么都不说话,难道对我带来的这两份文件不好奇吗?”
“为什么要好奇,你到底玩够了吗,闹够了吗?你不累吗?”
白雪看着她说,那表情像是凝固的蜡像,却也隐隐透着痛楚。强求她父亲和仇敌坐在一起,这样静静坐着,真的是对父亲极大的折磨。她心疼父亲。本来可以不恨雪莉,因为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本来可以不怨雪莉,纵使她抢走她一直深爱的展原颢;本来可以继续疼爱她,因为雪莉背上那条长长的血痕……可是,因为雪莉带给她父亲太多痛苦,让本来理所当然可以幸福的父亲得不到应有的幸福,那些“本来可以”,就变成“再也不可以”。
雪莉听了,不看她,还是笑。
“记得上个月我提议做的亲子鉴定吗?”
亲子鉴定!!
尹夏和白雪都怔住。
“结果早下来了,大家都那么忙,连问结果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只好今天告诉大家咯。”
她陆续启封两份文件,将文件放到桌子中心,笑着:“看吧,很惊人的结果呢!”
白森宇,白雪,欧阳尹夏,都很清楚地看到,文件上一份写着“属亲子关系”,另一份写着“非亲子关系”。而前者的甲方,分明地写着“白森宇”!
是哭,还是笑呢?
每个人都在犹豫着。
连雪莉自己都在犹豫。
这鉴定是白森宇亲自签的字,雪莉在大家面前启封,不可能动手脚。
雪娜,竟然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那么些年。他一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白雪也一直怨天尤人,帮着自己的父亲在四年里怨恨自己的妈妈,侮辱自己的妈妈。以为自己是受害者的人,最终真的把自己推入受害者的深渊。
因为不信任,因为太爱,亲手扼杀了自己最爱的人,亲手编剧了自己几年的悲痛。
而他最爱的小女儿,还能回来吗?
如果没有这些事,或许她仍旧是活蹦乱跳,天真可爱的白雪爱,又怎么会像现在这般,满面的血腥残忍,挂着锋利的哂笑。
仇恨的摧残,怨愤的打磨。她已经不再是白雪爱。
她说的是对的,白雪爱是死在了那天,活着的,只是雪莉。
再也回不去了,从前那个周末一家四口可以开心出游的日子,一家四口坐在餐桌前谈笑聊天着吃饭的场景,爸爸拥着妈妈,爸爸再左拥右抱着两个女儿的甜腻……再也回不去……
而白雪,她以她母亲为耻的这些年,从来避而不谈母亲的事情,从来不希望有人提及筱原家的事情,从来不期盼母亲回到她身边。在看到别人家的妈妈带着女儿挑选漂亮裙子的时候,她只是装作没看见,一个人挑选自己的东西。如果母亲在,她会是女儿在爱情上最好的倾诉者,最好的军师。她一定可以在她为原颢伤心难过时给她最温柔的抚慰,在她为原颢手足无措时最好的解决方法……
有妈妈,是多好的一件事……
可是,这些年她都做了些什么。
欧阳尹夏,早已呆在那里。
他错了?是他错了!当初有错的人,根本就不是欧阳景,也不是雪娜。那么,是谁害得他母亲苏晓伤心难过?是谁害得他被迫疏远他从小都很崇拜的父亲?是谁害得他把痛苦带给了他最想保护的她?!
如果这一切一定要有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到底是什么。
这样不是很好吗!她不是他的妹妹了,他有了可以喜欢她的资本。
可是,他永远都亏欠着她的,永远都抹不平。
是他的母亲害得她和她的母亲吃了多年的苦,害得她母亲孤苦死去,害得她在本该安稳幸福的日子里过得辛苦又痛苦。
“真是令人惊讶的结果!对吧?!我竟然是白先生您的女儿呢!”她语气轻蔑,令人感到痛心。
“白先生,这下知道了吧,您抛弃的是一个多清白多忠诚的妻子。她还在一直念着你想着你,从来不曾怨恨过你,不仅她不怨恨,她还要求我也不要怨恨你。你看她多傻呀,都被你抛弃了还要这样对你。她真的是够傻的,自己生活贫困潦倒,也不愿意回日本去找自己的父亲,她是怕筱原家知道以后外公那样秉烈性格的人一定会来影响你公司的生意。她一直在妄想着你来找她……您可好了,失去了一个温柔贤淑的贤内助,不过您倒是挺厉害,没有她,那您一样可以平步青云,一样活得光鲜亮丽。”
她不客气地笑着说,欣赏着白森宇深深埋头的弯曲身形。
然后她转过头,对着白雪,再度拉开笑的弧度。
“白雪姐姐,你也开心吧。因着你的父亲玩儿了那么几年没有妈妈的游戏,你也玩得挺开心的。你真是好女儿。对了,白雪公主,也真是够善良的。上次在圉旭天台的那些找我的渣滓们,真是你的好走狗呢。我后来又找到了那个大姐头,她被我打倒在地以后大嚷着:‘啊,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是白雪让我来的。’她是挺好的吧。你也挺好,为了确定我到底是不是那个死人白雪爱,也舍得下本钱呢!”
她大笑起来,又继续说着:“我雪莉贱命一条,在你眼里那么值钱呢,你也真是高抬我了。”
笑声停止以后,是白雪的啜泣声。
她和着这如歌的啜泣,终于转头看着欧阳尹夏。
他舒展不开的眉头下,是满眼的月光。
“尹夏,你可以放心地爱你爸爸,不用再像以前一样挣扎着,隐藏着。他本来就值得你爱。那么好的父亲,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你去告诉你妈妈吧,这个消息,她该会多高兴啊,她倾尽一生所爱的丈夫,没有背弃过她,你去告诉她,她从前所做的,都是徒劳啊,白白浪费那么几年光阴。不过没关系,以后来日方长呢……哦,不对,我忘了,她病重呢!不过,她仍然好福气呢,仍然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她又大笑起来,这次笑得眼泪都出来。
雪娜清白了,该痛苦的人痛苦了,该醒悟的人醒悟了,可是,那有怎么样呢?她幸福了吗?她达成她想要回到心爱男人身边的心愿了吗?
看着眼前痛苦的白森宇和白雪,她除了冷笑和心底隐藏的那份伤痛,她还能有什么感觉呢?报复成功的快感吗?
还有他,欧阳尹夏。
他低着头,刘海遮住漂亮又呆滞的双眼,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好像连呼吸也没有。看他这样子,她快乐吗?
她掸掉眼角少得可怜的眼泪,努力再转成温和地笑,对着欧阳景说:
“欧阳叔叔,还麻烦你在这里陪我胡闹,对不起啊,不过,谢谢你呢!”
“你也知道这是胡闹吗?这样折磨别人,尤其折磨对你而言重要的人们,有什么意义?难道你自己不痛苦吗?”
欧阳景也微微皱起了眉头,眼前残忍的场面,旧事重提,即便是洗雪,也是一种伤痛。他虽痛苦,却也不怨别人。
“痛苦?你没见我那么开心吗?恶魔会在别人的鲜血上跳舞,我没有恶魔那么伟大,不过我也算是个小鬼。”
“我知道你是想还我和你妈妈一个公道,但是,你不必让大家都那么悲痛。”
“如果让您也跟着一起难过了,我给您道歉。我还小呢,又笨,没有高智商可以想出好方法,原谅我吧。”她轻笑。
气氛正常地悲伤,她却不知所措了。
好想拍拍尹夏的肩,拥着他。又好想抱住白雪和白森宇,一起哭一次,像一家人一样地处理这件每个人都痛心疾首的家务事。
可是,她不要那样做。
那样的话,不就是前功尽弃吗?
她也腆不下脸,在给了别人一个响亮的耳光之后再去抚着别人的伤口安慰别人。
她就是要他们痛苦,深思自己的罪行,忏悔自己的罪行。
“雪娜……”良久,才听见白森宇用余力说出几个字,“雪娜,她在哪里……她好吗……”
像一刀捅入欧阳景的心脏,这一刀,也捅入雪莉的心脏。
她仰头看着月亮,笑着。
“这几年啊,她大概过得很好,没有痛苦,也不辛苦,活在人间,才真的是难受呢。你们不是应该知道她在哪儿吗?不是你们说的吗,她去了中美洲的哪个国家?怎么反倒问起我她的行踪了?”
“妈妈……妈妈她在哪儿……”白雪哭得泣不成声,连说话声都已经模糊。
“死了!”
她从嘴里利落干净地吐出两个字,一脸麻木。
死了!!!
白森宇的脑袋懵地一下,毫无知觉了。
白雪的哭声暂停半秒之后,像雪崩一样爆发出来,似乎连呼吸的时间都被哭声占据。
此时,雪莉站起身,对欧阳景微微一鞠躬,什么也不说,欧阳景会意,无力地笑着点点头。
她最后瞄了尹夏一眼,他深深埋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脸。
转身,她就此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