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张,长山人。考了一辈子功名,却只中了秀才。不是我不用功,可就是天意弄人。活了大半辈子了,空有一肚子墨水,却一事无成。唉,我对不起爹妈,让他们跟着我过不上一天好日子。人老了,这病那痛就多起来,家里穷,没钱请郎中,我就躺在床上熬着。那天实在没胃口,水都喝不下,正歪在床上发昏,突然看到一个当差的,一身黑衣,径直走到床前,拿着张贴子叫我去考试。我听了直觉得可笑。我都起不来床了,还考啥试呀。再说了,我这人考了一辈子试了,都没考出个名堂,如今病得头昏眼花的,就是考上也没命去领。正想着,那当差得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就把我拽起来往马上一放。这马也奇怪,我家那么小的屋子,它怎么就进来了,就像是从地底冒出来似得。那黑袍差役一甩鞭子,马自己就狂奔了起来。我拼了老命,死抓住缰绳不放,才没从马上摔下来。马跑得太快,一路我都眯着眼睛,不敢睁开。只觉得冷风刺面,衣襟被风刮得啪啦啪啦直响。不知过了多久,那马自己停了。我睁眼一看,到了一处城门口。天阴沉沉得,方才还是大中午,这会儿就像黄昏了。那差役也来了,看样子是跟在马后面跑了一路。真是好身手,脸不红气不喘的。脸不但不红,还白得很。那城也怪得很,黑雾缭绕,城门上的字都叫雾遮去了,看也看不清。都掌灯时分了,城里还是黑灯瞎火的,怪瘆人的。我正眯着眼往城里望呢,叫那差役推搡着就到了一座大殿前面。那殿气势恢宏,殿里点的几盏灯闪闪烁烁。殿上隐隐约约坐了十来个当官的。我一个都看不清。倒是殿前站的关公我认识。那一把长胡子,迷倒众生。美髯公真是名不虚传。殿前的房檐下摆了两副黑漆桌凳。那差役没叫我进殿,只叫我在其中一张桌前坐了,旁边还有个空位。我寻思着,今天就两人应考吗?真新鲜。以前我参加的那乡试,都是人山人海啊。光是入场就要等上半天。就是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听说也有百十号人。如今虽说考生只有两位,那殿上的考官倒是不少。从没见过考官比考生还多的。想到这,我那不争气的腿肚子又转筋了。考试考多了,一进考场就犯这老毛病。还好旁边应该还有个人陪我一起。不致于我孤家寡人一个。不一会儿,果然又有个老秀才叫差役推过来,在我旁边那张空凳上落了坐。我一边揉腿肚子,一边转头打量那位仁兄。此君年纪与我差不多,稀稀拉拉的花白头发,不多得几根花白胡子,眉毛倒是又浓又黑,面皮蜡黄,一脸茫然。看来他也和我一样,稀里糊涂得就给搓弄来了,正在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我正待和那老哥寒暄几句,只见殿上飘来两朵白云,正巧落在我俩桌上,一人一朵。再一看,不是白云,是考卷。上书八字工楷“一人二人,有心无心”。我瞧着,有点懵。我这人就是这样,平日里看别人的文章倒是通透得很,一到要我自己作文,我就发懵。我也知道我头脑不灵,记性也不大好。但我肯下苦功。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我都是手不释卷。什么王唐瞿薛,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我都背得滚瓜烂熟。可今日这题出得太刁,我把肚子里那些制艺文章逐一翻遍,也没能找到对上号得。这,这可怎么说,一人二人,就是三人?三人行必有我师?那有心无心又从何说起呢?想我为了考取功名,每日起早眠迟,披星戴月。那一部部的文章也是丹黄烂然,蝇头细批,怎么就没见过这有心无心?唉,倒是戏文里一句真是应景,且把这句写写好了。反正我这一辈子没有考运,如今且把这一肚子圣贤文章抛却,来他个龙游大海,天马行空。桌上笔墨现成,我就饱蘸浓墨,大笔挥毫,着实恣意潇洒了一回。交卷过后,殿上的考官们一一传看。交头接耳一番后,把我二位叫上去听宣。他们先对我旁边这位仁兄说:“宋相公文章里一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道尽人世间致理。现河南缺一城隍,宋相公颇为合适”。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这城隍不是地府的官儿嘛?难不成这里是阴间?没等我细想,宋兄已然跪下去叩头大哭“承蒙各位老爷们青眼,只是我还有七十岁的老娘没人奉养,放我回去照顾她终老,然后听任差遣。”这位仁兄脑筋转得比我快,我这才意识到我可能已经死了。可是奇怪得很,此时我心中既无害怕,也无伤心,原来死也并不像传说中的那等恐怖。殿上的官儿们听了宋兄的哭诉,叫拿生死薄来查查。于是我有幸看到了传说中的生死薄。和阳间的账册颇为相似。有个长胡子官翻了翻那薄子,回说“还有九年”。接着殿上的官们就为难了。我偷眼看宋兄,他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动情。我心想,你还真敢说啊,你没听过“阎王叫人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吗?况且你就是回去再活九年,你那老娘听说你为了她放着城隍这么好的官不当,她还不被你当场气死?正想着,关爷爷开口了:“不如叫张生代为掌印,九年后再叫宋生接替吧。”我听了心里又咯噔一下。这张生说得不就是我嘛?还没等我回过神,殿上一官就发话了:“宋生,本应叫你即刻赴任的,念你一片孝心,就放你还阳九年,九年后再召你来赴任吧。”说完就转头对我说:“张生,你先暂代九年河南城隍。你的考卷中不是有一句‘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嘛?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啊。”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不错,我又一次落选了。我可真是到死都登不了第啊。我也有老娘要养的。或许我也可以如宋生一般,向殿上老爷们讨个情面,放我回去侍奉她老人家,可她这辈子就盼着我一朝登科,功成名就呢。我倒底是死还是不死呢?正当我两难之时,也没容我发表下意见,我二人就被方才那差役推出城了。宋公回家,我去河南。看来我是没机会还阳了,去河南的车马都已备在路边,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临别时,感慨无耐,把我落魄时常吟的句子送他。这句子可是我颇为得意之作:“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宋公听了甚是欣赏,连说以前无缘相识,如今一朝相会,聊聊数语,又当离别。时光不等人,宋公被差役催促着,正上马准备离去,我灵机一动,大声关照他:“回去别忘了告诉家慈,说我当了城隍了,我家在长山,我姓张”。宋公在马上大声回应:“张兄放心,小弟一定带到。”我站在路边,望着宋兄扬鞭绝尘而去。耳边似乎听到了娘的哭声,不过她若听说我终于当了官了,应该会觉得些许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