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山间野路。
少女点着一盏孤零零的煤油灯,一步一行的向前走去。那个面容平凡的少年跟在她身后,虽一言不发,可一双眼眸竟比子夜里的寒星还要更加的明亮。
“若不是走离了大道,我们此刻想必早已到了下一个县城了。”微微叹了一句,少女眸光落在了少年身上,轻声温言说道:“燃行,你之前可曾在野外宿过?”
少年点点了头,颇为难得的开口:“主人……这天气有些凉,我去寻一个山洞生火宿上一夜可好?”
少女点点头,她仍带着斗笠,只露出细致如玉的脖颈和下颌,少年眸光不经意瞟见,煤油灯下那抹弧线透着莹润的微光,少年竟是耳根有些微微泛起红晕。
连忙低头,少年身形陡然一闪,便已是在数十米之外,不消片刻,他的身形,便渺然不可得。
少女静静的看着他远去的方向,心念微动,就近在道旁寻了一颗树休息,手却伸入怀中,摸索出一个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的铁片来。借着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只见那铁片幽黑冰凉,灯光照在之上竟没有丝毫的反射,仿佛将光线全都吸收一般。
好似与寻常铁片分外不同。
少女迟疑着,缓缓伸出手去按在那铁片之上。
是两个字型繁复的古篆体,现如今已是极少有人知晓。
少女却曾在偶然在藏书古籍中见过,她识得这两个字,在黑暗中缓缓念了出来。
“神……宵……”
这是何物?神霄又是何意?是指……此物的名称还是与……这具身体的身份有所关联?
少女在脑海中急转过数个念头,昔日当她还是陆家嫡女的时候,心计才智便是非凡,此刻这看似简单的一物被她持在手中,她的脑海中却早已转过千万个念头。
当初,她才自这具身体苏醒,心中惶然不安,只觉匪夷所思,大惊之下竟是忘了要去检查一下这具身体所随身携带的物品。而这块铁片却又藏在她随身衣物内襟的夹层里,保存的极为隐蔽,是以她竟不曾发现,直到今日才发现异常。
所以……
她才故意走错山路,引少年不得不离开,好孤身一人详细查看物品。
既然上天垂怜,那么这第二次生命,她陆蒹葭再不会大意,定要谨小慎微,谋而后定。
想着那少年燃行轻功极高,只怕转瞬间就将归来,少女抓紧了铁片,将之小心的塞回衣襟,斗笠面纱遮挡下的眸子如同一潭深水,映照不进半丝光亮。
那少年,那少年无论年纪几何,定不会超出十八之数。
不足十八岁的宗师!
想哪顾无阙是何等的天纵奇才,气运何等强大,也不过二十二岁那年才成就宗师,他已是一代天骄似的人物,而这个少年……正如明月当空,虽然现下平静如斯,一旦光华显露,却定是万里清辉。
而得这样少年虔诚护持的女子,又该是何等的身份?……
陆蒹葭只觉自己只是那般浅浅想来,便已惊心动魄,她思索的入神,却没发现身旁一团黑影悄然无声的向她靠近,煤油灯光线昏暗,那黑影隐藏在树丛的阴影之下,竟是不露丝毫端倪。
那黑影缓缓逼近五米之内,树下的少女竟是恍然未觉,仍是单手托腮,一副浅淡安静的模样。
“主人,当心!”
远远的传来了一身呼喊,少女猛的抬头,却是已然迟了,一头丛林野豹挟带着阵阵风声,直直的扑向少女,利齿欲要咬上少女的咽喉。
当是千钧一发之际。
那头野豹瞬间逼近,前爪几乎已要触及少女的胸膛。
少女看着那双充满血腥与渴望的野兽之眼,只觉浑身有些微微的凉意。
而正当此时,一只修长的手后发先至,重重的击在了这头野豹的额骨之上。
这头身形庞大的野豹,竟只被这一击,击落到一旁,重重的撞在旁边高大的古乔木上,当场毙命。
少女看着这一幕,惊的有些痴了。
黑暗里,那个少年带着黑夜的凉意走出,眉目仍是平凡,却在灯火下有了几分光华流动。
他单膝跪下,只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
“请主人责罚。”
那是如此郑重与认真的语气。
夜色下的少女,手持一盏微弱的煤油灯,在她身前虔诚跪下的少年,竟是构成了一副有几分和谐的画面。
……
这条路走得波澜不惊。一个通常沉默不语的少女,与一个更加沉默的少年。
少年轻车熟路的升起火,他动作娴熟沉静,少女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不言不语,只在生好火后走到少年跟前,伸出手拿出几颗淡黄色的叶子。
“黄叶艾草。三年生草本植物,性平温和,草汁有止痒之效。将其在火上触燃可防止蚊虫叮咬。气味有些奇特,但能保持一夜之久。”
少年听着她娓娓道来。默不作声的便接过那株草药,在火上点燃了,很快将其燃烧殆尽。一种奇特的气味便在这狭窄的山洞里蔓延开来,说不上多么的清新宜人,甚至不是如何好闻的气味。但就在这样的氛围下,陆蒹葭竟是觉得这比点着华贵金丝龙檀香的华美房间更叫她来的安心。
是的,整颗心如此平静。没有喧嚣,睁开眼亦不必担心殚精竭虑为他谋划什么。
她足以安心。
少年转身走了出去,不过须臾,便拿着些鱼从山洞里走进来。他熟练的将鱼用那黑色的刀刃挖去鳞片,寻了树枝串起,在火上炙烤。
陆蒹葭抬头,外间漆黑的天穹上,有几点疏淡的凉星。星光很是微弱,幽幽的照射下来,她回首,恰可见那个贯来沉默的少年平凡却又显得认真的眉眼。
她想了想,却是缓缓的出声问道:
“燃行,如果我不说将要去京都,你会去哪里?”
那个烤着鱼的少年抬起头,声音波澜不惊。
“我不会自己离开,主人你在何处,我便跟到何处。”他眼睛中是如同溪水一般清澈的光。陆蒹葭看的清清楚楚,在心中幽幽的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这个少年心性固执,他一心一意的跟随着自己,可是自己早已经不再是那个他想要跟随的女子……自己却不能赶他离去,一时半刻,当真是无计可施。好在他是这样的沉默,便让他跟随着自己罢,应是无什么大碍的罢。
两个人沉默吃尽了烤鱼,陆蒹葭靠在崖壁上,去看外间模模糊糊的树的影,星光投射在她的身上,她缓缓的想起一些旧事,风声缓缓的拂过,她坐在那里,嗅着黄叶艾草的气息,突然觉得与之前的一切恍若隔世。
不是恍若……是真真正正的隔世了。
她终是在一片黑暗中沉沉闭上双眼。
然后,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依旧是陆家的嫡长女陆蒹葭,她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她只浅浅的坐在庭院中的荷花池旁,穿着湖蓝色的锦绣逶迤长裙,怀抱古琴,看着那个人轻轻的笑。
他已是挺拔的青年,在陆家练武厅的汉白玉台阶前舞剑,那灼灼的剑光,一瞬竟是美的耀眼。
她仿若漫不经心的看着,只浅浅的抿着唇。
那那时,她便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一个人,比得上他拿剑的姿势更好看,比得上他的眉眼更清疏,比得上他的才华更无双。
即便是她自己,也比不上。
只是,她是永远不会说出口的。
这个梦中的女子,她是那般的骄傲,那般的清冷,面对心爱的男子,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持自己的清傲。
梦里的少女还有着青涩的面容,满地花树璀璨,她坐在屋前清清冷冷,孤孤单单的读着古琴谱。
窗外,那个男子穿着一身白衣,日光下宛若一场美的让人不愿醒来的梦。
他隔着一扇梨花窗那样轻柔地喊她的名字:
“阿葭……我把天下送你可好?”
当时的她,是如何回答的?
陆蒹葭睁大眼睛看着梦里的自己,那个梦中青涩的少女,抚弄着万金难求的珍贵枯木焦尾琴,眼眸深似海,只平平静静的弹了一首完美的凤求凰。
而这,便是答案了。
我当初想的是,你若是天下为聘,阿葭便把自己回赠给你。
这样少女的旖旎,这样直白的心思……顾无阙,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珍惜?
一梦辗转十年间。然后陆蒹葭见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坐在高高的桂花树上,寂寞的看着远方。
已然没有师傅再能教导,已然没有一个朋友。直到一个少年挺拔如一颗树站在她面前。她见着面容如玉的他,他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对她笑的那样暖意融融。
相识,相知,相许。陆蒹葭在漫长的岁月里,从不屑一顾,到逐渐对他不能舍弃。
她不知道,他自那时起,便觉得她性子高傲。
他亦不知道,少女吟了一首归去来,心中又有怎样的心思。
他舞剑,她弹琴。
他将他心中的抱负志向都说与她听,她引见了自己最疼爱的庶女妹妹给他相识。
大抵是美好的。
只可惜,一切都是往事了。
……
而醒来,泪痕已干,灯火已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