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疯子,鄙人是小田原藩大久保加贺守[4]的侍从,叫冈本半助。刚才逃进那个酱菜仓的是邻藩秋山家的年轻随从佐太郎……啊,能给我杯水吗?”
“水是有的,就是你别瞎扯了。”
“岂敢——刚才有点语无伦次,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妹妹八重被那佐太郎所骗,竟离家出走。我弟弟想去把妹妹带回家,却被那混蛋所杀,妹妹耻于前非,自尽了。”
“啊?”
“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四处追踪弟弟妹妹的仇人佐太郎那混蛋。这次总算是找到了——藏在这地板下的叫花子,就是当年的佐太郎。有劳诸位,能钻进去帮我把他赶出来吗?”
无人应答。
阿次脸色苍白地躲在母亲身后,哆哆嗦嗦地听着。
“拜托各位了!一介武士,但求各位!”说完,报仇心切的冈本半助难堪地深鞠躬,双手垂至膝盖以下。
“可怜可怜我吧,请把他赶出来。”
但是,所有人都无动于衷。
“诸位不答应的话,鄙人只好自己动手了,还请原谅我的无礼。”
“啊……”
阿次不由得踮起脚来。
于是伙计们回道:
“噢,且慢!”
“怎么?还要等什么?”
“那个乞丐,村里人都知道他不是那样的恶人。杀敌报仇是不足取的啊,还请饶了他吧。”
“住口!武士和你们町人是不一样的。你说佐太郎不是恶人,有什么证据吗?”
“因为,不管怎么想,他也不会——嘿!”
“好吧,既然你们拒绝,那我就只好守在这里,等那家伙爬出来了。”
“这也太乱来了吧。”
武士瞄到手边有根竹竿,抄起来就往仓库里一阵乱搅。
“佐太郎,给我出来!你死期到了!快出来受死!”
伙计们咂嘴道“大事不好啊!”,便上去抢夺竹竿。
“报仇雪恨是武士的天职,咱们虽不事稼穑却有天职在身。别碍事!闪一边去!”
伙计们故意推倒了一堆酱菜桶,想把半助赶走。
半助咬牙切齿的,怎么也不肯走。如果去附近的川越藩[5]出示复仇免罪状,办理正当手续,肯定能逮捕犯人,但要是佐太郎趁机逃走,那就前功尽弃了。
“要比耐性是吧?那家伙也不是铁打的。”
半助绕着仓库踱起步来,咬紧嘴唇,就好像要转上五天十天似的。
注释:
[1] 板桥:东京地区名,现在为东京都二十三区之一。(译注)
[2] 甲州大道:江户时代的五条大道之一,从江户经甲府到信浓国的大道。(译注)
[3] 町人:江户时代住在城市的商人和手艺人的统称。(译注)
[4] 小田原藩大久保加贺守:小田原藩,江户时代的一个藩,藩厅小田原城位于今神奈川县小田原市;小田原藩藩主为大久保氏,加贺守是官职,守是日本律令官制下四等官中的最高级。(译注)
[5] 川越藩:江户时代的一个藩,藩厅川越城位于今琦玉县川越市。(译注)
萝卜月夜
就算到了半夜,外面也还能听见半助“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阿次,这样的因果报应,你不高兴吗?”
樽屋三右卫门作为父亲,看到临出嫁的女儿如此消沉,既担心又有些不满。
仙山盆景、红白绉绸、柳樽[1]……客厅里摆满了她的贺礼。家里人依旧每晚都忙碌到深夜。
“没有。”
阿次故作笑颜,可笑靥里隐约透着几丝阴郁。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已经够好了啊。”
“有什么不满就说出来……哎哟……你怎么哭起来啦?”
“我……就是……和如此幸福的我比起来,他真是太可怜了啊。”
“谁啊?啊,你是说以后就留下祖母一人的事情吗?”
“不是,是……是岩公。”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乞丐岩公啊。哈哈哈哈,他可是个怪人呢。原来如此,岩公虽然也很可怜,但那也是恶有恶报啊。那个武士的顽强毅力,连我都佩服。到今晚都守了三天三夜了。”
“真是个讨厌的人啊。”
“作为武士,可是很了不起的啊。但是伙计们却赌气不愿交出岩公。你的好日子就快到了,真是麻烦得很啊。我打算明天就去说服伙计们交出岩公。”
“父亲可真是薄情啊。”
阿次装出要用袖子去打父亲的样子,摇着头抗议,
“不要,我不要交出岩公嘛。”
阿次哭个不停,三右卫门只当成是单纯的少女感伤,莫名地注视着女儿无尽的泪水,略为严厉地责备道:
“为何那般感伤?”
“但我就是有点难受啊——父亲大人,求求你了,救救他吧。”
“那可不行啊,武士老爷可是一直守在那儿呢。”
“但要是这样的话……”阿次撒娇着凑近父亲,将自己专心想到的好办法耳语一番。
“把庄吉叫来。”
没过多久,他在客厅里打了个响指。伙计庄吉和主人三右卫门窃窃私语了好久。次日早晨,庄吉和十来个扎着缠头的男子一起,把二十桶泽庵酱菜从仓库里滚出来。
“那些都堆起来,堆起来。”
“目的地是日本桥那里的大丸。”
大伙儿干劲十足地把酱菜桶堆到大板车上,再用绳子捆牢。阿次担心地从窗口看着这一切。
“那样厉害的武士都没有发觉,这下应该能成功了。”
“是啊。”
阿次凄凉地微笑着颔首。
阿次刚离开窗边,一直站在仓库背后守着的冈本半助便朝着路上追了出去,大板车在干燥的街道上跑着,扬起白蒙蒙的灰尘,半助一边追赶着一边大声呵斥道:
“仇人,佐太郎休走!”
阳光掠过刀刃,泛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伙计们大叫“追上来啦”,争先恐后地散开。
大板车的车把猛地坠地,半助提刀对着捆桶的绳子乱砍一气。一个空桶首先从像小山一样的桶堆上滚落下来。
那桶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朝前骨碌碌滚去,突然“嘭”的一声盖子就掉了,浑身是糠的岩公从里面窜了出来。
“混蛋——”
然后只听到奇怪的“咔擦”一声。
躲在田里偷看的伙计们不由得大叫出声的时候,岩公血淋淋的头已经不见了。
右手提着血刀,左手用力抓着刚砍下的头,冈本半助像疯子般一溜烟跑过田间小路。只留下那狂笑声在呆若木鸡的伙计们耳中回响——
“岩公被杀啦,岩公……”
村民们迅速聚拢来,极力咒骂那个武士。
他们把这无头尸体运回了河滩边的拱形小屋,有人说要留下来守夜。
这么一来,留在小屋中料理的男子有了重大发现,那是一个酒坊里用来挤酒糟的漆黑麻袋,袋子里塞满了岩公一直以来赚到的所有钱,那些他低头行礼挣到的钱分文未动,一串串的都在那里。
一数下来还真不少,竟然有七十四两多。袋子上有字,不愧是为武家效力之人所写,苍劲有力——
低头亿万遍以消罪孽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获得代官所[2]的许可后,村里很快将那七十多两铁钱用于修筑维护道路安全的桥梁工程上。
月色很美。
月光下的萝卜花和菜花也很美。
田里亮着一排灯笼,嫁去江户下町的阿次的轿子摇晃着到来。
“轿夫,停一下。”
原来是到了石神井川上。
在修了一半的便桥上,阿次叫停了轿子。叔叔姑妈们穿着带家徽的和服围着轿子,阿次久久地凝望着萝卜花盛开的村庄。
“再见了。”
姑妈、媒人都跟在轿子后面悄悄落泪。
——岩公啊,永别了……
阿次从自己乌黑发亮的秀发中拔下了那根银钗,轻轻抛进了河里——银钗泛着微弱的月光沉了下去。
[1] 柳樽:庆祝喜事和节日时常见的酒桶,酒桶上有两支长提梁,表面涂红色漆,刻画上喜庆的图案。(译注)
[2] 代官所:江户时代管理幕府直辖地的机构。(译注)